第三十四章 用心良苦,皆為門生
御道之上,張玄林破天荒沒和宋嶸勾肩搭背,他跟上了快步行走的楚漢林,如今的內閣大學士。
楚漢林聽到有人在身後喊了一聲,他駐足回身,只見一個瘦小老頭向他疾步走來,腳下虎虎生風,他呵呵笑了兩聲,“張丞相身體還是硬朗,要是讓我快步走上幾十丈,老腰都能累斷咯。”
張玄林也跟著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楚學士剛剛的步子可一點都不慢吶。”
“要不我們兩個老傢伙再快步走個百丈?”
張玄林左右看了看,退朝之後,不管是入殿聽朝之人,還是在殿前觀朝人,離開皇宮只能透過這所御道,御道之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官員,掃眼看去得有七八百人,幾乎就是人挨着人走,但是他們這兩個老人周圍三四丈一人都無。
張玄林心領神會,這數百人擠在御道之上難免隔牆有耳,再走百丈出了御道之後眾人就各自散去,清淨許多。
二位老人步伐輕盈,一路無言,快步走出了御道,來到了一個僻靜的亭子旁。
楚漢林招呼張玄林坐下。
張玄林問道:“楚學士不記恨當初張某的行徑?”
楚漢林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文人扎堆的地方,自己卻顯得格格不入,張玄林也從來沒有與自己說過一句話,解釋過一次,他搖了搖頭灑然說道:“張丞相多慮了,在丞相之位,必然不能做出引導別人做選擇的事情,若是張丞相那時找我,不就是認同了學生楊烈臣說的話了嗎,這樣對丞不利,也對文官不好,說實話,就算那時丞相來與我搭話,楚某也只能說聲抱歉,再站遠一些。”
張玄林哈哈大笑,“老傢伙你倒是看的通透,那現在我來尋你,你就不怕對我不利,對文官不好了?”
楚漢林打趣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嘛,如今我可是貴為內閣大學士,可以與聖上一同起草詔書,管理機要,張丞相以前不與我走在一起,如今卻快步來喊我,最多就是外頭有一些張丞相拉幫結派的流言蜚語,無傷大雅。”
“有趣,有趣,我真是老糊塗了,為何不早早與你熟識,真是合我的胃口,和宋嶸那老匹夫走在一起,三句話有兩句話是針鋒相對,你猜剩下那一句話是什麼?”
“應該是張丞相暗諷宋將軍打仗一事,但是宋將軍是個直腸子沒聽出來?”
張玄林點頭如同雞啄米,“對對對,太對了!我每次暗暗嘲諷那老傢伙,他都聽不出來,有時候我還要讓著他,明著嘲諷一番,他還以為我是暗諷被他給聽出來了,甚至有時候我是真誇他,他都以為是暗諷。”
楚漢林笑而不語,一個文官之首,一個武將之首,在這風起雲涌的朝堂之上,在這恨不得你有難,就一腳將你踹下萬丈深淵的不見血的戰場上,能有這份情義,實屬不易。
張玄林突然一轉話鋒問道:“你對今日朝會有什麼看法?”
楚漢林一聽,正事來了,他正色道,“看法倒是沒有許多,陛下之言,振聾發聵,讓我感慨萬千,而且今日朝會還解了我心中之惑,都說國子監是官之所用,能進國子監就有機會入朝為官,而稷上學府是民之所用,從裡面出來的文人士子,做官甚難,一開始我對這種說法還頗有微詞,做官都是憑各自本事,怎麼能說我國子監因為是國學就為官就容易許多了?可是時間久了,我就發現其中有些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
“其實稷上學府有孫思漁與聞涼坐鎮,其根基不輸國子監,學生滿腹經綸者無數,可是卻遲遲無人能夠在朝堂之上佔據一席之地,今日陛下說他不知道為何數萬寒門卻無一狀元之時,我突然明白了,有人在打壓寒門學子!”
“確實,我有所耳聞,但是那些人打壓寒門,卻不是爲了國子監,而是怕寒門的異軍突起,擾亂了他們鼎盛家族的生活方式,寒門多為百姓,但是你知道的,多為百姓就沒了多少油水。”
“簡直無恥!”
張玄林擺了擺手,又轉移話題道:“那你感覺以前的陛下如何?”
楚漢林也沒有多想這老傢伙怎麼思維那麼活躍,他挑了挑眉毛,“不可說。”
張玄林哈哈大笑,面前這位內閣大學士的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他伸出枯槁手指,指了指楚漢林,止住笑意,嘆了口氣說道:“當你在一個人最難堪的時候,沒有放棄他,等他突然有一天給你一種你不認識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很……很出乎意料的感覺之時,真的很感慨。”
楚漢林點了點頭,聽得出他口中的這個人是誰,這種事情,擱在一些年輕的官員身上,他們一定不知道張丞相說的是誰,唯有這些上了年紀,而且在年輕時就在京城為官的人才頗爲了解。四十年前,二十歲出頭的張玄林,在宮門處偶遇先帝,與先帝大談政事整整一夜,第二天,從黃門郎一躍成為太子太傅,也就是當今聖上的老師。
張玄林可以說是最瞭解聖上的人之一,而且老師對學生的情愫,楚漢林是十分有心得的,就像渝州城風雨欲來之時,所有人都等著看渝州的笑話,但是楚漢林他堅信自己的學生能夠守住渝州。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不僅守住了渝州,而且還升官兩級,直接從刺史變成了節度使,不管楚漢林願不願意承認,他這個內閣大學士的官職,至少有楊烈臣一半的功勞,如果楊烈臣沒有守住渝州,別說內閣大學士,不被京城文官戳著脊樑骨罵就不錯了。
張玄林的內心想法和楚漢林是一樣的,也許在這位張丞相的眼裏,聖上不是聖上,依舊是那個伏在桌案旁寫著自己名字的小娃娃,依然是那個背不會詩書學不會禮儀就要挨板子的孩童。
所以,在張玄林眼裏,皇帝陛下可以永遠的相信。
“我在他小的時候,就相信,他絕對是一個明君。”
楚漢林不置可否,若是張玄林不相信的話,就出不了那一段“三年不諫言,上朝出五策”的佳話了。
張玄林繼續道:“你知道他第一個學會的詞語是什麼嗎?”
“尊名?”
張玄林搖頭,他眼望天空一字一句說道:“君民社稷。”
“我還問他,你不先學會自己的名字,怎麼才能學會為君為民為社稷,你猜他怎麼着,他倒反問我來了,說什麼‘名字就是我,如果我學不會為君為民為社稷,那要我有什麼用?’,你聽聽這是一個三歲孩童能說出來的話嗎。”
楚漢林也是十分震驚,怪不得張玄林會無條件的支援聖上,在不知道聖上是用抄家銀兩修建的追星樓之時,依舊沒有過問。
俗話說三歲看老,一個三歲孩童能說出這番話,可見他的腦海中已經裝的不是什麼貪圖享樂了,裝的就是這四個字:君民社稷。
“後來他登基之後,突然的不理朝政,讓我很是失望,其實我也有想要冒死直諫的想法,但是我每每聽到這麼多人罵他的時候,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全天下的人都在罵他,我這個老師,一定要站在他那一邊,直到他真正的罪無可恕,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的那一天,可有一次我面見他,看到他了縱情聲色時,眼底沒有絲毫開心的神色,見到我卻眼角宛若有桃花。”
張玄林嘖巴一下嘴唇,苦笑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楚漢林玩笑道:“皇宮大內可是不允許喝酒的。”
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丞相,竟露出孩子面相,他努了努嘴繼續道:“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猜測,是不是他是被逼的,或者情非得已,言不由衷?”
“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可能?”
楚漢林如是說道。
一國之君,還有誰逼他,天上的神仙?
張玄林左右看了看,僅有一群宮女太監穿過迴廊,也沒人來到亭子,他低聲道:“如果真是神仙呢?”
楚漢林眯眼,他這次沒有著急反駁,要是別人跟他說有神仙一事,恐怕他直接就揮袖離去了,簡直是無稽之談,可對他說出這句話的是當朝丞相,他沒理由不再三斟酌一番。
正當楚漢林思考這“神仙”二字是隱喻還就是表面上的意思時。
這老傢伙突然一笑,拍著楚漢林的肩膀說道:“跟你討樂,你還真認真起來了?”
楚漢林苦笑搖頭,怪不得宋將軍跟張丞相走在一起的時候,不管隱喻明喻,宋將軍都要先回嗆一番,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楚漢林深呼口氣正色道:“張丞相,說了這麼多,你尋我到底所為何事?”
張玄林也不再多說其他,伸出兩根手指,“既然你已成內閣大學士,幾乎每天都要跟陛下一起共事,跟你說了那麼多,我想要告訴你一件事,然後求你一件事。”
楚漢林不傻,他沉吟道:“告訴我的一件事,就是不要讓我帶著跟隨昏君的感覺去幫襯陛下,其實陛下是明君,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
張玄林點頭,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坦,一點就透。
“那張丞相所求是何事?其實也不用說‘求’這個事,現在即為同僚,若是楚某力所能及,一定竭盡全力辦到。”
張玄林搖頭,“之所以說‘求’,就是因為你力所能及,但是可能會有一些不合適的地方。”
楚漢林疑惑的“哦”了一聲,“張丞相說來聽聽。”
張玄林說道:“內閣大學士是最能接近陛下的官職,我想請楚學士,幫我留意一下陛下當初到底為何不理朝事。”
“不!不行!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楚漢林想也沒想就直接拒絕,這老瘋子竟然讓自己調查皇上,這不是南極仙翁吃砒霜——活膩歪了嗎!
“又不是讓你做偷偷摸摸的事,我是讓你在平時裡留意一下,陛下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不行,一旦超過本職,那就是對陛下不敬,君子不可行苟且之事!萬萬不可。”
張玄林暗暗咋舌,這楚漢林在說平常事的時候很正常,怎麼就是要他變通一下,就迂腐到不行,他苦笑道:“只是留意一下而已,在做本職起書,檢視機要的時候瞟幾眼就行了。”
“不行!”
“就隨意看看,不會有什麼逾越之舉的,又不讓你真的行苟且之事。”
“莫要再說了,不行就是不行,心中一旦有了想法,動機就會不純了,陛下心細,若是發現什麼,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楚漢林一揮袖作勢要走。
“哎哎哎!”
張玄林急忙攔下,他表情有些掙扎,隨後咬牙說道:“這樣這樣!我忍痛一番!如果你答應我,我再送你的學生一份大功,事成之後,我向你保證,讓他能做個職位不輸你的京官兒,如何?”
楚漢林回頭,“當真?”
“當真。”
“好,我答應你,沒事兒的時候瞟幾眼,只是瞟幾眼,其他的我一律不做,丞相可別忘了你的保證。”
張玄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背過氣去,果然學生在老師眼裏是最重要的,自己能爲了自己的學生讓別人分一杯羹,楊烈臣也能讓楚漢林不再刻板迂腐。
張玄林苦笑著指了指面前這個老頭子,“你也是夠可以的,沒人能在我張玄林手上佔着便宜,你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