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監獄，死一般沉寂。

    魏中華帶著行刑隊大步穿過甬道，皮靴咔咔作響。犯人們隔著鐵窗探頭探腦張望，猜測下一個倒黴蛋是誰。

    獄卒開啟吳柳莉香的牢房鐵門，魏中華沒有立即進入，而是站在門口觀察。

    牢房內，吳柳莉香正在優雅地洗漱，似乎猜到了來人的使命。只見她不緊不慢地收拾妥當，這才從牢房出來，直麵魏中華。

    “莉香上-/校，準備好了嗎？”

    “有什麼可準備的？不就是上刑場嘛！我見得多了。”

    說著，吳柳莉香朝魏中華伸出手腕。

    魏中華一聲長嘆，看向身後的行刑隊。行刑隊員誤會了魏中華的意思，取出手銬欲給吳柳莉香戴上。

    魏中華急忙制止道：“手銬就免了。莉香上-/校是我們鐵軍的人，可以優待。”

    行刑隊友退後，收起手銬。

    吳柳莉香面無表情地說了聲謝謝，朝門外走去。

    魏中華心情複雜地跟上，試探著問道：“莉香上-/校親手殺了自己的丈夫，想必你的心情也不會太輕鬆。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真應了那句話，最毒不過婦人心？”

    吳柳莉香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公道自在人心。福州百姓都看在眼裏，我從來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說話時吳柳莉香腳步不停，魏中華帶著行刑隊一路跟隨。

    一行人穿過悠長的甬道。隔著鐵窗的犯人們同情地望著吳柳莉香，感慨不已，議論紛紛。

    “這個女人不簡單啊！大義滅親，殺了惡霸葉大顛趴！”

    “是啊！她應該得到英雄般的待遇，沒想到卻被押赴刑場。什麼世道啊？老天爺真是瞎了眼。”

    一個聲音突然從某個牢房傳來，“女中豪傑，巾幗英雄！無罪釋放為民除害的吳柳莉香，她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無罪釋放吳柳莉香！”

    一時間群情激奮，犯人們搖晃著鐵欄，高呼口號。

    獄卒上前制止，警棍擊打鐵欄恐嚇，啪啪作響。

    吳柳莉香面帶微笑，昂首挺胸朝前走去。魏中華以及行刑隊眾人心情複雜，低頭趕路，默不作聲。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榕城監獄院落內。吳世賢拉著吳柳莉香的小女兒，守在車旁翹首以盼。

    見吳柳莉香從監獄出來，四、五歲的小女兒喊著阿媽飛奔上前，泡泡紗連衣裙迎風飛舞，活脫脫一隻美麗小蝴蝶。

    見到女兒的瞬間，吳柳莉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淚眼婆娑抱起了她。

    “寶貝兒，你怎麼會在這裏？”

    “阿媽，我想你了。”

    吳柳莉香抱著小女兒親了又親，難分難捨。吳世賢、魏中華等人心情複雜地站在旁邊看著，眼睛溼潤了。

    “魏中校，此情此景你作何感想？”

    “應該和你吳處長一樣。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孩子還這麼小，怎麼能離開父母雙親呢？”

    吳世賢贊同地點點頭，扭頭來到吳柳莉香面前。

    “阿香，孩子想你，非要來見上一面。我拗不過她，只好帶她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吳柳莉香擦了擦眼淚，強作歡顏道：“大姐夫，孩子以後就拜託你和大姐照顧了。把我的小女兒安全送回龍巖，看著她在葉家大院慢慢長大，我和崖仔謝謝你們啦！”

    吳世賢說：“放心吧！她不會受委屈的。”

    小女兒懵懂無知，拉著吳柳莉香的手央求道：“阿媽，我想跟你一起回龍巖，我不想一個人走。”

    吳柳莉香扯謊道：“寶貝兒，阿媽還有公務在身，不能陪你一起走。等忙過這陣子，我一定到龍巖去看你。孩子聽話，想阿媽的時候，朝太陽升起的方向看一眼，阿媽就藏在雲端裡。”

    將小女兒交給吳世賢，吳柳莉香義無反顧地走向不遠處的囚車。

    小女兒似乎猜到了這是一次生離死別，奮力掙脫開吳世賢的拉扯，跌跌撞撞地爬上囚車，哭著撲進吳柳莉香的懷裏。

    “阿媽，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裏我去哪裏！”

    母女倆抱頭痛哭。

    此情此景令吳世賢不忍目睹，他來到魏中華身邊低聲說著什麼。魏中華表示同意，朝行刑隊擺擺手，示意撤離。

    行刑佇列隊朝門外走去。

    魏中華同情地說：“莉香上-/校，你我同僚一場，也曾並肩作戰，我魏中華也不能太絕情，這樣吧！就讓你的小女兒多陪你一會兒！我和吳處長開車，先送她回旅店，再去刑場。請吧！”

    吳柳莉香猶豫了一下，拉著女兒鑽進那輛黑色轎車。

    魏中華親自駕車，吳世賢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等吳柳莉香和她的女兒坐穩，這輛黑色轎車旋即朝門外駛去。

    吳柳莉香抱著小女兒，腦海中突然閃過葉子崖的笑臉。

    “寶貝兒，想不想阿爸？”

    “想。”

    “哪裏想？”

    小女兒眨巴著眼睛改口道：“不想。”

    吳柳莉香心疼地摸著女兒的額頭，噗嗤一聲笑了，“好孩子，小寶貝，等你將來長大了，一定能理解阿媽的心情。你阿爸原本是個好人，只不過他……算了，孰是孰非，還是留給後人評說吧！”

    黑色轎車風馳電掣，穿越福州大街小巷，終於在一處偏僻的民宅前停下。

    門前有省防軍士兵持槍警戒。看到這一幕，吳柳莉香有些意外，抱著小女兒下了車。

    魏中華和吳世賢湊了過來。

    吳柳莉香環顧四周，疑惑地問道：“這是哪裏？”

    魏中華說：“有人要見你。”

    “誰要見我？是蔡主任？”

    “進去就知道了，失陪了。”

    魏中華做一個“請”的手勢，隨後大步走向旁邊的轎車。與此同時，吳世賢招呼也不打，先行進了院子。

    吳柳莉香站在原地，懵懂地看著魏中華啟動車輛，駕車而去。

    吳柳莉香抱著小女兒左顧右盼，發現竟然沒人看管。一個死刑犯突然間重獲自由，巨大的疑團裹挾著欣喜從天而降。

    這一切應該與院內之人有關。

    除了福建綏靖公署主任、十九路軍總指揮蔡廷鍇，誰還會有這種特權？

    吳柳莉香來不及細想，帶著女兒朝這處民宅走去。

    院內。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吳柳莉香母女試穿紅軍軍-/裝，吳世賢幫他扣好釦子。

    “崖仔？”

    吳柳莉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小女兒則不管不顧地跑了過去，抱住了葉子崖的腿。

    “阿爸！”

    身著紅軍軍-/裝的葉子崖回過頭來，看到小女兒立即滿臉堆笑。

    “回來啦？我的好女兒。來看一看，你覺得阿爸這身軍-/裝怎麼樣？是不是很神氣？”

    “哪裏來的軍-/裝？跟你以前穿得不一樣。”

    “是啊！這是紅軍的軍-/裝，阿爸好不容易纔搞到的。”

    “你不是省防軍嗎？為什麼要穿紅軍的軍-/裝？”

    “阿爸做夢都想成為一名光榮的紅軍戰士，因為那是阿爸的老部隊，只有走在紅色的隊伍裡，這心裏才踏實啊！”

    葉子崖心情複雜地看向吳柳莉香，將小女兒轉手交給吳世賢。

    望著吳世賢帶著女兒進了屋，吳柳莉香這纔來到葉子崖面前，侷促不安地揪著自己的衣角，抿著嘴不知該如何開口。

    幾天前，她衝動之下“殺”了葉子崖，其實內心懊悔不已。

    不止一次地想象著能與葉子崖好好談一談，或許就能避免哪一次夫妻刀槍相見。如今說什麼也晚了，葉子崖一定恨透了自己，他內心的傷痛肯定遠遠超出撕裂的傷口。

    “阿香，對不起啊！都是我的錯。”

    葉子崖主動開口道歉，頓時讓吳柳莉香無地自容。畢竟是她衝動之下的魯莽行為，愧疚如漲潮的海水洶涌而至。

    “對不起，崖仔，都是我的錯，是我錯了。”

    葉子崖拉起吳柳莉香的手，解釋道：“因事關重大，我怕連累你和孩子，所以沒有及時向你通報，你誤會我也是極其正常的。其實這一切都是我與蔡廷鍇總指揮提前商議好的。”

    吳柳莉香痛苦地搖頭，“崖仔，不要再說了。作為妻子，我應該完全相信你，相信你不是傳說中的那個樣子。我曾經以爲了解你勝過瞭解我自己，可是萬萬沒想到，到頭來我還是做了一件蠢事。多一分信任，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多一分理解，一切都會不同。”

    “阿香，你不想聽一聽我和蔡總指揮的計劃嗎？”

    吳柳莉香抹著眼淚，撲進葉子崖的懷裏，抽噎著說：“對不起，崖仔，我以後再也不會衝動了。你是做大事的人，千萬不要被目光短淺的女人束縛手腳，你一定要答應我。”

    葉子崖抱緊妻子，用力點了點頭。

    省防軍臨時指揮部正在召開作戰會議，炮團團長蔡毅成主持。

    在座的除了蔡毅成的親信之外，力行社特務頭子朱䴉赫然在場。

    當初朱䴉到龍巖去，一方面拉攏八面玲瓏的省防軍司-/令吳文昌，另一方面又在省防軍中秘密發展自己的勢力。他知道老奸巨猾的吳文昌或許靠不住，關鍵時刻還得自己掌握兵權。

    雖然葉大顛趴惡名遠揚，但是朱䴉總覺得他深藏不露，未敢深信。他認為把寶押在葉大顛趴的身上風險太大，所以最終選定了蔡毅成。

    蔡毅成，副官出身。熟諳人情世故，在省防軍內根基很深，親隨眾多。

    兩人一拍即合，訂立攻守同盟。蔡毅成自此成為朱䴉安插在省防軍中的一條暗線，隨時通報情況。

    有備無患。

    繼省防軍司-/令吳文昌被福建綏靖公署扣押之後，參-/謀長葉大顛趴又被老婆吳柳莉香刺殺。省防軍兩巨頭接連出事，朱䴉震驚之餘，慶幸不已。

    若非自己提早佈局，省防大軍必成烏合之衆。

    順理成章的，蔡毅成被公推出麵，代理省防軍一切事務。此次作戰會議表面上商討進攻福州十九路軍的作戰方案，其實是協商省防軍改編為中央軍的相關事宜。

    “真是禍不單行啊！吳司-/令危在旦夕，參-/謀長又出意外，我省防軍何去何從確實讓人頭疼。”

    蔡毅成倚靠著桌子環視眾人，繼續道：“部隊是吳文昌司-/令的，也是我們大家的，爲了你我有一個很好的前途，我有一項建議想聽聽大家的意見。福建的形勢要求我們必須選邊站。蔡廷鍇十九路軍有謀反之心，且無辜扣押我們吳司-/令，斷然不能與之為伍。那麼對於省防軍來說，似乎只剩下一條路：接受中央軍的改編，效忠南京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