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紅軍,紅軍(1)
吳世賢拎著沉重的皮箱拐過街角,他沒有去省防軍第一混成旅的旅部,而是直接來到位於龍巖城前街的一處幽靜院落。
綠竹青翠,小徑幽深,迎面影壁牆上刻著斗大的“契”字。吳世賢熟門熟路,拎著皮箱大步流星。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一路小跑著迎上前來,殷勤地接過吳世賢的皮箱。
“吳連長,您怎麼纔來啊?”
吳世賢腳步不停,調侃道:“怎麼啦?幾天不見就想我啦?”
“是啊!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你再不來啊!肯定會出人命的。吳連長,您這邊請。”
小丫鬟咯咯笑著,引吳世賢來到偏房。
偏房內,蔡毅成與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圍坐在矮桌旁品茗、對弈。
年輕男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高挽髮髻,一襲薄紗長衫,頗似古風古韻的畫中人。身材瘦削,明眸皓齒,舉手投足間盡顯灑脫。只是他習慣翹起蘭花指,陰柔堪比女人。
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年輕男子微微抬頭,竟是幽怨的一瞥。
小丫鬟拎著皮箱進門,吳世賢緊隨其後。
見到吳世賢,蔡毅成皺了皺眉頭,“啪”的一聲故意響亮地落子。
“吳連長,真是辛苦你了。今天這一通忙活,也不知能有多少收成?”
吳世賢朝小丫鬟擺手示意,小丫鬟退出房間。
“你們兩個過來看嘛!”
吳世賢將皮箱擺放在桌上,開啟一看,數封銀洋整齊碼放。“這是兩百銀洋。蔡副官一半,契弟一半。”
蔡毅成和年輕男子過來圍觀。
吳世賢從皮箱裏取出五封銀洋交給年輕男子,叮囑道:“契弟,麻煩你先替我儲存一下。這年頭現錢不能存到銀行去。”
“知道了,真囉嗦。”
契弟嗔怪著,從吳世賢手裏接過銀洋進了裏屋。
吳世賢將皮箱釦好,交給蔡毅成,“剩下的都是你的啦!”
蔡毅成沒有接,轉身來到矮桌旁,黑著臉端起茶杯,“吳連長,你契弟快娶親了,還是留著這點錢給他送大禮吧!”
不用聽蔡毅成頗為不屑的語氣,吳世賢早已看出他的不滿,但不動聲色,繼續裝聾作啞。
蔡毅成喝口茶,鬱悶地說:“打發叫花子呢?我就知道,你對葉家下不了狠手,畢竟他們是你的岳父岳母,老婆還給你生了一個大胖兒子!算我一時糊塗行了吧?不該跟著你趟這渾水。”
“急什麼呀?我告訴你,這只是第一筆錢。老鼠拉木杴,大頭在後麵。”
吳世賢得意地朝蔡毅成眨眨眼睛,哈哈大笑。
契弟從裏屋出來,抱怨道:“契兄今天這麼開心啊?蔡副官可說了,你的心狠著哪!居然設計敲詐自己的岳父岳母,惡劣行徑簡直令人髮指。以後你們的事情不要到我這裏談,省得打擾了我的清白。”
蔡毅成點頭表示同意,“沒錯,契弟說得好,吳世賢就是狼心狗肺,我們以後啊!都離他遠遠的。”
吳世賢哭笑不得,“嘿,你們兩個什麼時候穿一條褲子啦?!錢你們拿著,惡名我吳世賢一個背,還有沒有天理啊?我告訴你們,嫌這錢來路不正,都給我拿回來!”
吳世賢作勢要拿皮箱,蔡毅成眼疾手快,一把將皮箱搶走。
蔡毅成說:“行了,我也該回去了。你們聊,我先走了。”
等蔡毅成拎著皮箱出了門,吳世賢拉著契弟的手落座,調侃道:“蔡副官人不壞,就是嘴太損。你呀!年齡還小,不能讓他給帶歪了,聽到了沒有?”
契弟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真囉嗦。契兄,你這次回來打算待幾天?”
“說不好。不過你放心,娶親的錢我一定早早替你籌備好。”
吳世賢拉起契弟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到時候,我保證給你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高高興興地把新媳婦娶進門。”
契弟感動不已,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輕輕靠在了吳世賢的肩頭,“契兄,謝謝你。”
龍昌茶莊在龍巖城頗有名氣,生意興隆,顧客絡繹不絕。
雖說葉家是龍昌茶莊的第一大股東,但是按照茶莊的老規矩,因私動用櫃上的資金仍需要其他股東同意。這一天,葉龍曾夫婦往返奔波,好話說盡,最終從其他股東那裏拿到了蓋滿手章的借據。
中間還出了一個岔子——
葉龍曾夫婦忙中出錯,竟習慣性地走進了原股東周世海亭臺樓閣的大宅子。等見了面才忽然想起來,周世海在龍昌茶莊的股份已經全部轉讓,早就不是茶莊股東了。葉龍曾夫婦尷尬不已,藉口探望老友,閒聊一番之後才告辭出門。
葉龍曾夫婦如此重情重義,讓周世海大為感動。自周家出事之後,所有親朋好友都躲得遠遠的。正值敏感時期,唯獨葉龍曾夫婦敢上門探望,怎不令人心頭一暖?
誰也不會想到,正是葉龍曾夫婦這一無心之舉為葉子崖的人生贏來轉機。此為後話,暫且不提。
葉子崖的三姐和三姐夫都在龍昌茶莊做事,得知弟弟剛回到龍巖便惹來一場軒然大波,比父母還著急。
三姐更是直接跑回葉家老宅,劈頭蓋臉把葉子崖罵了個狗血噴頭。
葉子崖自知有錯,任打任罵絕不辯解。
三姐僅比葉子崖大兩歲,小時候姐弟倆感情最好。平日裏形影不離,宛如一對雙胞胎。誰若敢欺負葉子崖,三姐肯定是頭一個衝上去跟那人拼命的。打罵弟弟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在三姐身上。
今天是個例外。
三姐一邊痛罵葉子崖,一邊自己抹眼淚。其實她最心疼這個弟弟,更不想看到他出事。
三姐夫是龍昌茶莊的算賬先生,性情溫和,有些怯懦,做事倒是四平八穩。聽岳父葉龍曾介紹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樂觀地表態說,大姐夫吳世賢是省防軍的一名連長,旅長吳文昌手下的得力干將,既然大姐夫出面斡旋,旅長一定會給面子。崖仔不會有事的。
葉子崖與三姐夫很早就認識。
當年葉家入股龍昌茶莊的時候,三姐夫也是管賬的。兩人見面並不生分,三姐夫還陪葉子崖喝了幾杯酒。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不鹹不淡地聊天、吃飯,心裏都盼著大姐夫吳世賢早點兒露面。
不料,吳世賢整宿沒回家。
一大早,葉龍曾便託人四處打聽,得知昨夜大女婿已被省防軍第一混成旅的旅長吳文昌下令羈押。
訊息傳到葉家,眾人傻了眼。
葉龍曾唉聲嘆氣;大姐抱著孩子痛哭失聲;葉子崖更是自責不已,思來想去打算自首;三姐和三姐夫好生勸解;葉母心生一計,決定去找周世海尋求解決辦法。
葉母說:“周世海一家八口都被扣上共-產-黨的帽子,那是多大的罪過啊!可是後來不知周家動用了什麼手段,才得以疏通關係,最終保命,我們去找他問問清楚。”
葉龍曾當即反對,“崖仔的事情可大可小,與周家的情形不同。我們自亂陣腳,四處活動,或許適得其反。”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呀!”
葉母心亂如麻,固執己見道:“不行,我這就去趟周家。有病亂投醫,我也要試一試。”
“沒有我的允許,你們誰也不準出門!”
見葉龍曾大動肝火,葉母也沒了主意。眾人一籌莫展之際,衣衫不整的吳世賢回到了葉家。
葉龍曾等人高興地圍上前去,七嘴八舌地噓寒問暖。
吳世賢擺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架勢,翹著二郎腿坐在正中的位置,解釋說:“那個蔡副官真不是東西!不知道他給旅長說了些什麼。旅長一見我的麵,就要槍斃我。我說,如果旅長您不相信吳世賢的忠誠,儘管開槍要我的命,您好好看看我的血是紅的還是黑的?!”
葉龍曾急忙問道:“你們旅長沒有開槍打你吧?”
“我們旅長戎馬一生,槍法神準,他要是開槍,我還能坐在這裏喝茶嗎?”
吳世賢接過大姐遞來的茶碗,一邊有滋有味地品茶,一邊說:“旅長喊來蔡副官,與我當面對質。我一口咬定崖仔是在南洋做生意,並拿自己的腦袋擔保。可是旅長死活不信,最後你們猜旅長怎麼說?”
“他怎麼說的?”
“我們旅長說,吳世賢啊吳世賢,你可真能給老子惹麻煩。夫人今天剛剛給我生了個大胖兒子,殺人不吉利。你內弟的事情不提了,但是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就這樣,我就被我們旅長關了一晚上。”
葉龍曾如釋重負,招呼大姐、三姐和老伴兒說:“你們幾個趕緊下廚,把野豬肉燉上。阿賢是我們葉家的大恩人啊!必須好好感謝人家。”
吳世賢急忙擺手,“阿爸,爲了崖仔嘛!自家人嘛!”
葉家的幾個女人先後出了門,屋裏剩下葉子崖、葉龍曾、吳世賢和三姐夫。
“行了。吳旅長給面子,崖仔叛軍的罪名總算是壓下來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葉龍曾顯然很滿意,一臉笑容轉向三姐夫問道:“櫃上的錢準備好了沒有?”
三姐夫回答:“阿爸,兩千現洋和一批上等的花茶都備好了。”
“好,待會兒你再辛苦一趟,跟大姐夫一起把這些錢和茶葉送到他指定的地方……”
吳世賢忍不住打斷了葉龍曾的話,“阿爸,事情都過去了,這些錢還有必要給旅長嗎?”
葉龍曾微微一笑,“你懂什麼?你以為旅長夫人生兒子這件事情,你們旅長是隨口一說嗎?這些錢是給吳旅長的兒子擺滿月酒的,明白沒有?再說了,兩千現洋換一條人命,我們葉家賺大發了。”
“明白,明白。”
吳世賢一迭聲地回答,朝葉龍曾豎起大拇指,敬佩地說:“還是您體察入微,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好,那你們兩個趕緊去。早去早回,我們葉家今天擺野豬宴!”
吳世賢和三姐夫答應著出了門。
葉龍曾的臉色陰沉下來,轉向葉子崖提醒道:“看到了沒有?吳世賢見錢眼開也就罷了,這錢最終還會花到別的女人身上,這就是你大姐夫的醜陋嘴臉。你大姐嫁給這樣的男人,日子不好過呀!”
葉子崖有些疑惑,“阿爸,你明明知道大姐夫設下圈套騙你的錢,為什麼還要給他?”
“就當是花錢買平安吧!我們葉家不出點血,吳世賢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說不定還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兩千多現洋到手,這下他該滿意了吧?”
“你不會是誤會大姐夫了吧?”
葉龍曾冷笑道:“崖仔,阿爸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錯人,不信你就等著瞧。吳世賢拿到錢,也該心滿意足地離開龍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