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救贖
若華翻身上榻的身形一頓,昏暗中看不清他那張躲在黑影的臉。
“姐姐信我,便不是我。”
“我看見,”悅塵道,“你面無神色,手卻握得很緊,枯榮嚇著你了?”
若華回眸笑了笑,“姐姐說笑了,小奴膽子很小,怕那位大使的緊呢。”
悅塵眼底藍眸劃過海中折射的光,淡淡地嘲諷曇花一現。
“我知道神仙不用睡覺,夜還長,不如聽我講講故事吧,”悅塵笑道。
若華用手把被角掖了掖,坐在鼓起的被包上,半晌才道,“姐姐要講,小奴聽著便是。”
海面的光嵐不時照拂美麗的大殿,帶勁些許光華偷進房間,魚頭張明燈燈火搖曳,欲熄不滅。
悅塵道,“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父母視我掌上明珠,任我驕傲輕狂,那時我經常在外面夜夜笙歌,不醉不歸,常常幻想著遠離故鄉四海為家,年少無知,卻也幾次三番迷沉過俗世。”
“我十六歲那年,對河岸邊一位如玉一般的公子見色起意,哦,一見鍾倩,差不多差不多。聽我慢慢道來啊,開始我是真的對他動心的,甚至連連成理枝比翼齊飛都敢想,那時的我沒有不敢想的,也沒有不敢做的,我纏著他,膩著他,我告訴他我中意他,他說他也心悅我,我很開心,然後我便沒那麼開心了。忽然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走,遠走他鄉,修仙成道,他騙我說,會回來娶我,我知道他在騙我,我和他大鬧一場,多難聽的話都丟給了他聽,然後無意順嘴讓他知道我是皇室正統的事兒,他便立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可笑吧,更可笑的是,我居然很開心,開心地拉著他去看花燈,放煙火,舞花劍,悅盡了許多繁華人間......可後來,他還是走了,沒有遲疑,只留給我一句‘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再見’,可他不知,我想要的,自始至終是他的真心。我竭力想留住他,我不惜求他,甚至差點......我待他是真心的,一直都是,他走後,我每天瘋瘋癲癲的,魂不守舍。然後,那噩耗便傳來了——仙君明賢聘娶鳳舞氏族嫡系長公主為妻。”
“說到這兒,我想你也猜到我的身份了吧,沒錯,正是我,我便是那位鳳舞氏族的樂安公主。我不知著了什麼魔,竟雙眼通紅起來,我撲上去撕碎了那道旨意。於是那天,是父親第一次動手打了我,我看到他的眼裏,藏著從未有過的恐懼與顫抖,好像脖子旁匕首,我大發脾氣,無理取鬧,至今想想都覺得......我可真夠無知和愚蠢。”
“忽然,他回來找我了,依舊是我熟悉的模樣,公子世無雙的樣子。他告訴我他很抱歉,他入了仙道,很快便要成仙了,今日前來,是要與我各別兩寬,一世安好。我記得,我笑的肚子疼,好像聽到什麼笑話,我讓他滾,永遠不要再回來。然後他滾了。”
“我說過,我沒有不敢說的,更沒有不敢做的。我父親如臨大敵,召集全城內的道法修士,可無論如何也修不好仙君明賢的那封天書旨詔。於是,天罪責難而降,所經之處,生靈塗炭。”
“五百多人——無一生還,”悅塵歪開一邊側頸,用翅膀指了指,道,“知道脖子被刀從上面齊齊砍下是什麼滋味麼?”
若華:“......姐姐,你沒事吧?”
“那就好比有什麼東西扼住了你的呼吸,明明什麼都看的見,什麼也聽得見,卻發現自己忽然就渺小了,與螻蟻一般無論怎麼仰首也望不到天。”
“姐姐,別說了......”
“知道我看見什麼了麼,我看見那個人,站在玄武龜的背脊前,高高在上,冰冷地望著我的頭顱......”
“姐姐,求你別說了......!”若華捂上了耳朵。
“......”悅塵一怔,如夢初醒,這纔看到滿目害怕的若華瑟瑟地縮在床角里。
“別說了,姐姐,小奴怕。”
悅塵欲言又止,終是道,“對不起,你睡吧。我出去一個人走會兒。”
說罷,她站起身,抖擻了一番,這才恍然想起,她現在連人都不是了。待她走後,便聽那珊瑚床嘎吱嘎吱搖晃,很快又平復,不一會兒,若華輕微的鼾聲起伏不止。
悅塵沒有再多留,眼底水涼微波,不知在作何感想。它關好門檻與門角的閉合處,這才折身拖著笨重的身體離開了。
樂安公主的一生便是這樣,情不得所志,曾幾璀璨,終不敵摧殘,花開有時,生不逢時。幼時掌上明珠,少時花容月貌,青歲情竇初開,然而命途多舛,再加性情浮躁狂驕,心比天高,願得一人心卻愛而不得,白首不分離卻事與願違。終因違抗天命,撕碎詔書,遭滿門抄家斬首,連累親族,遭後世詬病。一世情短,命比紙薄。年僅二十一歲,英年早逝。
若說唯一想說句對不起的人,大概便是鳳舞瑤觴了吧。她的父王,雖是唯一沒有被斬首之人,賜了毒藥,可是哪怕到滿嘴血沫時,懷裏扔死死抱著她的屍身,心底的絕望與悲慟......
她閉閉眼,隱去眸底的愧疚與思念,她想說一句抱歉,其實,到了如今,再多的稜角也磨平了,不再怨恨,不再憤怒,不再有那份乾淨的情分所言。到了如今,她有的,不過也就只剩一抹虛偽的笑顏,一份充滿傷痕的歉意,一顆不再跳動的心。
“......”
當那日,葉酒晚問她可否想起什麼沒有,她故意騙她忘了,只是不想讓這份歉疚加深。因她而致的殺戮與鮮血害死了葉酒晚的阿孃,她不想葉酒晚知道它纔是那個罪魁禍首,那隻會讓她更加被唾棄,厭憎。
她不想那樣。死去的這些年來,她如同睡著了般,孤寂,黑暗,孤獨,害怕。
葉酒晚是第一個喚醒她的人,當時吵的她很煩,很想罵人,打人,不爽。
事到如今,她看明白了,經歷了這麼多,也該看得明白些了。
她重回的這一世,將會與上一世那個樂安公主大相庭徑,將是代替原來的靈魂活下去的另一段人生。從她穿魂到這具身體上那一日起,她便猜到了,終有一天,往事會自行爬回來,會重新一幕幕出現在眼前,會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因果輪迴,命運會抉擇她,必定是與葉酒晚分不開關係。
正如過去所面對過的,逃避的,終會重來一次。
她之所以沒有丟下葉酒晚離開,大抵也是愧疚於這個人世吧。
這一世,別樣一世,別樣人間。且行且珍惜。
潮汐的波浪滔滔拉回了她的思緒,再抬眸時,已是天亮了,溫煦的晨陽淺淺為海殿渡上一層金箔,平靜的海面便再無陰霾。
“起得真早吶,悅塵。”
悅塵回眸,一笑,“嗯。”
葉酒晚一愣,“沒事吧,悅塵,你今兒咋這麼乖?”
“酒晚,我有個問題想問你,”悅塵眼底明亮,好像脫胎換骨般,溫煦的笑意如擁抱寒冰的太陽,“在那之前,我想與你坦白一件事。”
風不知所起,便是吹拂起了二人的髮絲。
葉酒晚看著悅塵似平靜又似傷痛的笑容,聽著她講完了她與若華所敘說的故事,一時陷入了沉默。
“你若怪我......便怪吧,”悅塵低眸遮眼,等待葉酒晚隨時會落下來的一耳光。
須臾,葉酒晚抬起了手。她似是察覺到了,肩膀縮了縮,可仍舊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沒有躲閃。
啪。
悅塵:“......!”
她驚愕抬頭,竟是正好對上葉酒晚的笑容,而那隻本該落在她臉上的手,拍在了她的肩上,那調侃般的笑語便贈給了她,“瞧你嚇的,頭都快鑽脖子裡去了。你幹嘛就覺得我要打你呀?”
悅塵被這一情況弄的不安,嘴裏支支吾吾,“我......不是,酒晚,你不怪我?”
“當然怪了!”
悅塵嚇的一縮脖子,葉酒晚的下文這才姍姍來遲,笑道,“怪你沒早早和我坦白,憋了這麼久,怕是心病成疾了吧,哈哈...”
“不怪你,悅塵,真的,從來就是,”她笑了一陣,忽然一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字字句句地說道,“善良的人才會愧疚。所以,我不怪你。因你但不怨你。”
仍是那樣的打趣兒,一成不變的,葉酒晚便是這樣,也永遠是這樣,不著痕跡地化干戈爲玉帛,讓人心底對她的愧心不著痕跡地被她笑沒掉。
“......”她將自己畫地為牢這麼多年,她......!
悅塵忽然很想哭,眼睛一下便紅了。
“謝謝你酒晚,我......我真的......”
“哎哎,怎麼哭了,你別哭呀,我都沒哭你哭啥......哎你抱我幹啥,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