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新魂
“其實我一直都是個懦夫,悅塵,”葉酒晚自嘲地笑了聲,“那日我見你被雞咬時,就在想,我何嘗不就是那群雞中的其中之一呢,自大,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葉酒晚捋平了手裏的毛,抱住悅塵的脖子,把頭埋在它的脖頸間,喃喃道,“我是真的一點不像我娘,我總會把不好的事情丟給別人面對,我看到的總是最好的,現在是,以後亦是。”
她道,“我害怕看到噁心的東西......就像以前阿孃常說,人的眼睛不能總盯著黑暗,不然心會髒......可是啊,悅塵,我不去看,它就真的不存在了麼。淺姐姐,阿睞,沈辭,下月,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心事,我看不到的地方里,他們露出過我從未見過的神情,或撕裂,或悲痛,或扭曲,或憤怒,哪怕是在中堂,我也從未想到,人能活的這麼複雜。”
“人就一撇一捺,不該活的那麼複雜。”葉酒晚沉痛不已,“我不是傷春悲秋,我不是,悅塵,你和從小一起長大的,你最懂我,你知道我的,我就是太壓抑了,所有人壓的我快喘不上氣了,我想大聲喊出來,但我沒有理由,沒有辦法,我......我想弄明白我到底是什麼,我不想成仙,亦不想做神官——那日凜寒陽來找我了?悅塵,你知道他對我說了什麼嗎?”
悅塵抬眸,“啾?”
葉酒晚撫上額頭,笑的難看極了,“他說他心悅我,想聘我為妻,呵呵呵——他大出我整整十歲,他貴為太子,他可真敢......!”
流雲漸漸稀疏,星空依舊璀璨。過往曾不止一次看到的風景,如今再看卻是物是人非。
她道,“我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是我,不是我要成為什麼,我應該成為什麼,是我憧憬,我希望,我想,我想成為所以我欽慕的人的樣子,我娘,阿姐......我想要自由......”自始至終,她想要的都是自由。
“凜太子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吶,她說等我,等我明年年滿十九,從大邦修學,就朝我下聘,八抬大轎娶我為媒,與我成為結髮夫妻,他還說,會讓我成為整個神武氏族加冕來儀的皇后,我就像個傻子,人家就覺得好像你不用考慮就一定會願意的一樣......可笑,多可笑,凜寒陽吶凜寒陽,我他媽和你熟麼?!”
悅塵,“咕......!”
葉酒晚一怔,“抱,抱歉,嚇到你了,悅塵。”
它搖搖頭,“啾......啾啾。”蹭蹭脖子。
葉酒晚良久未言。須臾,她又說話了,只是眼底變得狠毒了些。
“......悅塵,要不,我們就這樣走吧,別再回去了,然後就這樣一去不復返,我就這樣承認我是個懦夫吧,我什麼都不想管了,我現在只想自己一個人呆著,隱歸山林,不問世事,直到老死,我十五歲那會兒就天天這麼想了,悅塵,我......你不會看不起我吧......不,我知道你不會,你不能看不起我了,我已經很差勁了,怒若再看不起我,我就真的一無是處了,我......”
她嚥了咽,又接著道,“我真的很差勁,但哪怕如此,我也希望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有人能在背後拍拍我,說‘我在’,然後......我就有繼續啟程的勇氣了,我......就不會再懼怕天亮了......”
眼淚,一滴一滴,就那樣落在了脖頸上的祈玉上——那是老闆娘留給她的最後的東西。祈玉祈玉,傾聽祈求的玉。它感受著世間萬物的悲喜交歡,最懂生靈需要的是什麼。
於是它迴應她了。
“哇!”霎時間,葉酒晚只覺得胸前光芒萬丈,金色蓋過夜晚,刺的人張不開眼。
悅塵忽然慌張了起來,“嘎呀!嘎呀!”,它被驚到了,身體上去了平衡,搖晃不止,葉酒晚見狀,本來就恐高的她,一時更是嚇的頭皮發麻,全身顫抖。悅塵生生尖銳啼了一聲,鳳眸一閉便失去了意識,翅膀一軟,在半空順著慣性停留了不餘一瞬,便如同斷線的風箏,風颯颯兮雨蕭蕭,是咻地直直墜落而去。
葉酒晚很快便領教到,什麼纔是真正的過眼雲煙。從最頂層的翔雲跌入深淵,跌入谷底,眼前的風景就像走馬燈般轉瞬即逝。
她們墜落的太快了,幾乎擦出了紅色的火焰,如同一顆流星砸落地面那樣,劃過天邊。
葉酒晚死死抱著悅塵,失重的暈眩會使人失去意識。
誰也不知她們會墜入何處......
——
我最後的記憶,停留的地方是,族人的頭顱滾落在玄武鎮前的血河旁,還有那個人麵獸心的男人殘狠的陰笑......
我是真的傻,怎麼就信了他的渾話......
我的父王,我的母后,我的族人,都死了......
一夜間......
真不可思議,我居然沒死,那混蛋居然沒砍了我的頭,是看在往日恩情上動了惻隱之心,還是......想尋著法子折磨我呢......
“悅塵!悅塵!醒醒,睜開眼睛,悅塵!”
好吵......
我......
悅塵是誰......
“醒醒,快醒醒,我知道你醒了,你把眼睛睜開就好,想躺就躺著,但我求你醒醒,我們這是在哪?!”
吵死了......
誰在說話......
再吵殺了你......
“悅塵,醒醒!悅塵別嚇我,快醒醒。”葉酒晚的聲音夾雜哭腔,看著地上像死雞躺屍的悅塵,以為她摔死了,晃來晃去,晃來晃去,幾乎是在糟蹋屍體了,終於——
“在敢晃我一下,我弄死你。”悅塵冷冷開口。
葉酒晚一驚,一股寒冷從腳底板鑽入腳心,攀上脊背,再從後梁竄上全身,最後是心臟,砰砰砰砰愈跳愈急,掌心一下滲出了汗,浸溼了泉眼。
她幾乎是馬上意識到不好,當即道,“悅塵......不,不對,你是誰......?”悅塵不會說人話的。
悅塵睜開鳳眸,冷冷地掃了葉酒晚一眼,道,“我不記得了,你說是誰就是誰吧。現在是時候什麼?”
葉酒晚一時說不出話來,又驚又愣,也不知道該問什麼,作何,嘴裏就先乖乖作答了,“亥時。”
“嘖,”悅塵身體裡的這條靈魂似乎脾氣極壞,“我讓你說廢話了麼?我問的是何年何月。”
葉酒晚:“......”沒有回答。
“你聾了?”
“你到底是誰?”今回,葉酒晚的聲音冷冷的,心說你還真以為她是好惹的,“它在哪?”她指的真正的悅塵。
“呵,誰知道,魂飛魄散了吧,反正現在佔據這個身體的是我了。”
“是麼,”葉酒晚冷笑,“那你去陪她吧。”
“你想怎樣?!”悅塵慌了,碧藍色的瞳孔一縮,“它倒黴丟了魂,又不是我做的,你憑什麼決定我死活?”
說罷,它努力掙扎了兩下,鳳爪伸縮一二,想從地上翻滾起身,也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具新得來的靈舍,體魄似乎不容小覷,身大力不虧,若要動起真格,面前這個女人,一定打不過它。
抱定這個想法,悅塵憑藉先前悅塵前世的本能,試圖一咕嚕翻起身來。
葉酒晚神情淡漠地看著悅塵,既沒上去阻止也沒幫忙,就是冷冷地看著。
遍地枝蔓荊棘勾住了它的翅膀,一時半會兒似乎不可能掙脫出來。
它累的滿頭大汗,又見葉酒晚根本沒有想搭理它的意思,一時心中惱火氣憤,忍不住罵了句,“女人果然都是賤人。”
這話倒是頭一次聽說,葉酒晚一訝,回過頭來瞥了它一眼,又轉回身去。
“哦。”
“嘖!你哦什麼哦,幫我忙,我被勾住了。話說我到底投了什麼胎,手怎麼感覺怪怪的?”
葉酒晚不鹹不淡,“怪有力的,對吧。”
悅塵一愣,隨即道,“你這麼一說,確實。”
她低低一笑,沒說話。站起身,走到悅塵身旁,伸手扯開幾根藤蔓,拽掉幾條枝蔓。悅塵心裏咯噔了一下,大抵是沒想到眼前這個陌路人會伸手相助。
須臾,葉酒晚道,“好了,起來吧。”
“多謝。”
葉酒晚不可名狀地笑了笑,沒說話。
很快,這個會說人話的悅塵便領教到了葉酒晚的腹黑。手臂變得從未那般實在有力,雙腳也從未站立的那麼平穩,就連眼睛,似乎也比遙遠的以前看的更清楚了,甚至聽得到最細微的螞蟻在竊竊私語......
似乎一切都變得更舒適了。可......
“啊啊啊啊賤人!竟敢算計我!我,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成這個樣子了!我的手怎麼變成這樣了,我怎麼變成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