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古遠
枝頭炎陽高照,是冬日裏難得的好氣頭,枯死的老樹連成一片,唯有青松柏樹常綠枝頭。
凜下月一個人孤零零來到一棵樹下,坐下來想歇歇腳,歇了一會後,她低頭看著腳下的螞蟻,看了一會兒,也不知怎麼想的,不知不覺竟和它們說起話來。
“我今兒翹了課,厲害吧,”她忽而展齒一笑,道:“誰也不知道,皇兄不知道,母后不知道,父王不知道。”
黑黑點點的螞蟻不停的忙碌,它們一生中都在忙碌,不曾停歇分毫。
她亮了亮眸子,忽然又道,“幸好我沒什麼朋友,也沒幾個人知曉我是身份,今天跑出來纔不會被發現......真奇怪,螞蟻都是六條腿,卻只有一些長著翅膀能飛上天,說起來,你們羨慕那些有翅膀的同類嗎?”
幽靜的林子裡,只有她一個人的竊竊私語,既無人迴應她的聲音,亦無人理會她。
“如果我也有對翅膀就好了,”她垂了垂眸子,暗淡下去:“如果我有翅膀,我一定要飛得離京城遠遠的,離仙京遠遠的,離所有人都遠遠的,我不怕一個人的,但我害怕人多的地方......”
“在這裏真好,誰也聽不到我在說話,只有你們,還有這些樹,花花草草,和我自己聽得見了。”她說完這些話,竟是覺得很值得開心的大聲道:“對呀,我還可以和我自己說話的,我一定能聽懂我的話,我能理解我自己,不止是你們的。”
不虧是天煞孤星,自己也能和自己一個人說起話來。
於是她真的和自己說話了。
“我父王是個冷淡暴戾的君王,我是親眼看到的,他派人殺了國師大人,說什麼這種事不能傳出去,還扭過頭看了我一眼,他為什麼那時要看我呢?”她不解的皺皺眉頭。
更加詭異的是,她竟好像是陷入了某種自我精神責備之中,自問自答起來:“那誰知道,興許你父王嫌棄你吧,千金是個天煞孤星,換誰不討厭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身上髒兮兮的,被你皇兄看去了又罵你了!”
她一聽自己這話,立馬委屈起來,“我......我不喜歡學府裡的先生,我想換個地方呆著,學堂裡的人太多了......”
說罷,她又做出一副輕蔑的神色,打斷了自己先前的話:“呵,是你自己非得讓母后把你送進來修道的,怪的了誰?”
她怔了怔,良久才道:“那是因為比起皇城,我還不如待著南崖,我......”
“......”
終於,她不再與自己對話了,彷彿是認清了什麼現實般,打碎了這個迴避現實的對話,靈魂歸位了一般。
然而不多時,她又不知吃了什麼興奮劑,開心的抱住自己圓嘟嘟的臉,撅起嘴巴,站起身,張開雙臂作出小鳥飛翔的動作,劃拉著跳躍著,似乎下一刻就能翱翔上藍天......
然而她到底不是鳥,最後累的精疲力竭,坐下來喘息兩口,閉了閉眼,在睜開時,只剩下了死氣沉沉的孤寂。
父王道她是天煞孤星的時候,她偷聽了去,然而那會兒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天煞,什麼是孤星。更可笑的是,她那會兒還以為是父王賜給她的封號。
直到她滿心歡喜把這四個字告訴她的小姐妹們卻換來了她們滿眼驚恐的眼神後,她才明白,原來那是一種不詳的徵兆。
令她欣慰的是,母后和皇兄待她依舊如初,但是,當母親對她說起那樁娃娃親時,她心底那最後一絲的暖意便被抹殺掉了。
因邊疆紛擾不斷,長年累月的嚴峻戰況令國庫資源緊缺,神武氏族在天庭即便雖是名門望族,卻也不堪其擾。
但倘若那身為一國公主的她與鄰國那位小公子定下婚約,便是訂下婚約的金花禮也夠戰場揮霍了。
多麼可笑,僅僅是爲了擴充國土,大興土木修建邊塞守樓望臺,便把她像廢物一般利用起她僅餘的價值,她不僅僅是個天煞孤星,還是個一無是處的天煞孤星。
是啊,她的皇兄興許不會像她父王那般昏庸無道,會權廉清政,親和民生,會停止戰爭,會終結腐敗貪婪的朝廷和慾望,甚至可能還會青史留名,給後世留下一代明君的記憶。
可她呢,可是她呢?
她不會了。她會默默無聞的為整個江山社稷獻出自己的一生,在任何人看來都微不足道,她會嫁人,然後受盡夫家凌虐,剝削——那日母后帶她見那位親家母,只此一面,便令她心下膽寒——那是位極其嚴苛的貴婦,好像全身上下寫滿了女則婦道的經文,竟一個照面,就讓她再不想去看第二眼。
那種壓抑,心累,無法言說......
她算得上很幸運了,才九歲便明懂了世間所有公主那看似金枝玉葉實則卻極為悲慘一生。
然而她終究不甘,有時她也在偷偷比較自己與皇兄凜寒陽,比較二人的區別後,卻不得不承認——
凜寒陽坐得端,行的正,講情義重道義,是一位真真正正稱得上君子的人。
但她不一樣,她性情乖張,陰戾,心地不善,城府深重,莫名的像極了自己的父王——一頭虎視眈眈的惡狼,在黑暗的邊緣窺探失足的草獸。
一日深夜,她聽老靈婆講起三千年前眾位女仙被為首的王母娘娘召集一堂,眾人在一起商議與玉帝議和之事,卻遭到歹人陷害,血崩當場。
那時她大為惋惜,不停地追問老靈婆後來王母她真的死了沒有,可得到的答案是一樣的,玉帝取得了暴亂之戰最終的勝利......
原來,玉帝的手下欺騙了王母的七個女兒中最小的那位姑娘,與其珠胎暗結,利用她給王母下毒,才致其慘死於非命。
她曾因為這個難過了好久,說不清為何難過,也不明所以自己為何這樣,但就是很沉重,好像什麼東西哽咽在喉中,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十分氣憤。
同時她又很不甘心,不希望是這樣的結局,卻又無可奈何。
可亦是從那一次,她心底第一次產生了“權”這個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