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刀俎
再次回過神後,她只覺得腦子一片嗡嗡作響,當場怔愣在原地,耳邊是人們淒厲的慘叫和哀嚎,眼前是一片可怖的血腥,地上隱約可見被骨肉剝離的爛髒......
她說不清這是什麼感覺,噁心,恐懼?
不,不是,都不是。她的心頭泛起陣陣陰雲,無法消散。
或許,這是大難臨頭前的悲哀,註定難逃一死的無奈。
遍地是隨處可見的紫色枝蔓和青色荊棘。
一刻鐘前,它們神不知鬼不覺刺透了那盜人的腹部,席捲了他的內臟,眾目睽睽之下吸乾了他全身的血管裡的液體,吞噬,榨乾,卻絲毫沒有滲出一點。那人是趴在地上的,臉著著地,大夥兒一時誰也沒看出有什麼不對。
直到他全身遽然乾癟,臉上縮水,最終變成薄薄的一層人皮。
盜人的兄弟發覺不妙,發瘋般大吼一聲,奔上去將那坨乾屍翻舉過來。
“啊!”眾人大驚失色,立時老闆娘便聽到耳邊傳來嘔吐聲,大夥兒議論紛紛。之前下巴鬍子拉渣的大漢,嚇的往後退了兩步,杵在原地,一時驚地說不出話來。
“不......不是......我,我沒有想殺人,我就踹了他一腳,怎麼就......”他驚慌失措,連話都說不清楚。
然而就在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厲色瞪了他一眼,示意別說話,那大漢見狀,張開的嘴只好又閉上,垂了垂目,噤了聲。
老闆娘環視了周圍一圈,點點頭,心中大致有了底,看來沒冤枉這人,果真真是個盜賊,不然怎麼連丟了命都沒人站出來幫他舉個公道話,想來平時沒少令大家失竊,多行不義,這也算現世報了。
她走上前去。盜人的兄弟泣不成聲,雙臂環著懷中只剩一層癟皮的哥哥,有點可憐,身高八尺的堂堂男兒竟當衆哭出聲來。
眾人噤若寒蟬,周圍死一般寂靜。
老闆娘從旁經過時,無意瞥了他一眼,柳眉微蹙,卻沒說什麼。她作勢蹲下身去看那具乾屍身下的一片紫青色的荊棘。它們被壓倒一片,卻毫髮無損,倘若將這尖銳的隱隱發黑的倒刺剔除掉,定沒人會懷疑這是一攤堆在這兒的毒蛇。
老闆娘微微眯眼,忽然注意到這些荊棘青紫的表莖上,佈滿了上萬條縱橫交錯河流般細細密密的絲線,殷紅如血,極小甚微,不湊近死勁看是絕對發現不了的。
幾乎猛然下意識,她腦海裏閃過先前與包子一同親眼目睹的那朵無葉花,隱約察覺到這些所謂地上生長的枝枝蔓蔓,可能沒她想的那麼簡單,它們似乎擁有某種無法形容的可怖意識。
“沒錯了,”她開口道:“這些東西會吸食人血。”
話音剛落,眾人立時驚駭,猛然意識到他們的腳下此時便站立在這些殺人無形中的噬血荊棘上,後脊樑不由陣陣寒氣從腳底灌入再爬上全身,最後侵入毛孔,惹的寒毛倒立,又是一陣頭皮發麻。
孩子們被母親趕緊抱離了地面。
有個老頭站出來,驚慌失措,戰戰兢兢,顫抖地問出聲道:“葉......葉娘子......你,你別嚇我們......此話可當真?”
老闆娘回頭,瞥了那老人家一眼,“噢,不是,我猜的。”她一臉認真地說道:“你們別多想。”
“......”
眾人怔懵,一時無言以對。
忽然,掌心傳來一陣刺痛,老闆娘吃痛的噝了一聲。原來是浴火儀式時,她自己親手劃下的傷口,很深。
撐在咯吱窩下的柺杖是她隨手從樹枝上撇下來的,木刺頭穿過染紅的白紗布刺進傷口裏,發膿惡化,這種疼痛不好說它是難忍還是怎樣,總之讓她非常鬧心。
但一路上她卻沒吭聲,還故意把斷腿以外的其他肢體放自然些,儘量不讓旁人看出半點異樣來。
她看了一眼自己纏於掌心間的紗布,現在它成了半黃色的“沙布”了,還摻滿了木屑。
她甩甩手,似乎此舉可減輕疼痛,卻是又一陣鈍痛,垂眸一看,原來是潰爛了。
老闆娘:“......”
她回頭,見眾人焦躁不安,不知何時居然一個個竟全部站上了歪脖子古樹盤底的根鬚上,腳底與那些荊棘拉開了高度。
她忍俊不禁,大概可以明白葉酒晚遇事不慌的心態得誰親傳,“不必如此慌張,若是大夥兒鞋底沒破的話,便相安無事。”
可真令人無言以對,大漠之路遙遠艱難,行如灌鉛,不磨破跟底又怎可能,這話說的怎麼聽怎麼不舒服。
“葉娘子,你還是少說兩句快站去高些的地方吧......”一老婦人忍不住回她道。
老闆娘隨意笑笑,沒說話,冷汗順著側頸滑下,手臂因劇烈疼痛顫抖的越發厲害。
“......”
就在這時,一聲憤怒的大吼,死去的盜人的那位兄弟忽然站起身來,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塊拳頭大小的尖石,暴徒般瘋了似的就要砸向先前那位鬍子拉渣的大漢。
一切發生的太快!
但若細細想來,倘若這大漢不那麼衝動,沒有那般不分青紅皁白上來便把盜人打出了血,就算是湊昏過去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結果。
“是你殺了他,是你!”尖石舉高過頭,作勢便要猛然砸下。
婦人們大驚失色,趕緊捂上孩子的雙目。
鬍子拉碴的漢子更是猝不及防,驚的連連後退。
老闆娘早有防備,她從剛纔便注意到這輕微可無的暗中舉止,但她沒有當下揭穿,也料到此人不會對兄長的死輕易善罷甘休,一定會殃及池魚,傷及無辜,便頭也不抬地伸出一隻腳......
“呃啊!”盜人的兄弟猝不及防,沒看到也沒想到,是撲通一跤被絆倒在地,臉狠狠拍在地上,跌的鼻青臉腫,尖石一瞬劃破了他的臉。
霎時間,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前一秒還遍地死氣沉沉的藤蔓荊棘,剎那間似蛇般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倏然拔地而起,恐怖至極。
若非老闆娘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他後領一拽,令其避開了一劫,怕是這裏便要多出一具無頭死屍了。
還沒完,這些東西似乎對人的鮮血有著別樣的迷戀,而且誰也不吸食,偏針對盜人兄弟他一人,也是倒黴的很,刺鉤甩旋厲飛,就要扯上位仁兄的脖子——它們竟是想獵物給拽回來!
人若是被扼住脖頸,便是神仙再有三頭六臂也得任人宰割。
它們知道這能其乖乖就範,老闆娘心道,這可不得了了。怕不是什麼地藤,根本是一隻妖物吧!
歘歘歘歘!!
“啊——!”
周圍人尖叫起來,對眼前的景象恐怖不已。
很快,越來越多的妖物漸漸“活”了起來。它們嗅到了血的味道,原是想不勞而獲,最後分一杯羹,卻察覺到同類遲遲沒能將其制服,便上來打幫手。這一幕怎麼看都像一群狂歡者在屠宰牲畜。
老闆娘明白了,只要盜人兄弟不死,這些東西只會越多。
這一腳,可謂是絆到精髓了。
但世上沒有後悔藥,她沒有迂迴的餘地,只能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於是便形成這樣一組有趣生動的畫面:老闆娘金雞獨立,抓著盜人兄弟的後衣領陀螺似的打轉,一會兒左邊的枝蔓撲咬而來不得不往右閃,一會兒右邊的荊棘纏繞過去不得不往右避,來來回回你一來他一去,好似貓和老鼠捉迷藏般打游擊戰,好不快活。
她把他拖來拽去,來回折騰,愣是沒讓那些東西咬到他一根汗毛。
盜人兄弟就可憐了。他嚇的不清,一直胡亂啊啊大叫,兩手四處抓拉扯拽,因死亡陀螺轉而漫天繚亂,無法不清——從他被絆倒的那一刻起後面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企圖抓上什麼東西,卻只摸到一團團空氣,細思極恐的是,手還時不時掃過什麼滑膩膩的東西,從掌心掠過,然後又是空氣。他看不到。
也虧是看不到,因為他磕腫了眼睛,若是看的到,知道了自己碰到的不是別的,正是這些妖物撐滿人血的胃,怕不得嚇尿了。
其實,剛纔她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去道那些荊棘枝蔓會吸食人血。她只是那麼覺得,似乎也只有這個結論比較合理。而現在看來,它已經不止是合理了——而是一個毛骨悚然的事實。
老闆娘的耐力和反應是令人費解的,任誰也不敢置信,斷了一條腿還廢了一隻手的女子,是如何能夠有如此用不盡的氣力。
忽然,盜人兄弟胡揮亂舞的手忽然掃過了老闆娘的胸前。
“......!”她身形一滯,愣住了,竟是頓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蛇藤妖蔓咆哮而下!
以前,葉酒晚和淺家姐弟一起在南崖黌舍修學時,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著家,她思念獨女,便借修繕屋頂玉鴟之意要來一塊兒金隕石,在那裏刻上了酒晚二字,而另一面上也刻了一個名字。
後來,淺說覺得‘隕’這個字不中聽,換了一詞,便叫“祈玉”。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系在頸前。
然而現在,她只覺得脖前空落落的,涼風拂嗖,心裏突然就沒了底,如深淵一般。
她慌了。
忽然就慌了。
爲了復活璧影,折損了多少陽壽才借來不知何人的魂魄。
爲了把酒晚拉扯大,硬生生把溫婉的性情逼成了與人當街對罵的潑婦。
可沒有一次,她像現在這般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