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生看傻了眼。

    見修士劍訣破不掉金甲，對面主君提劍一斬，那破袈裟四分五裂。

    “十燈，你修為都哪兒去了？”對方說著，親自朝他們走來。

    老和尚吐出一口鮮血，張開手臂遮住悟生，抵在對方劍前：“殺了他，你以為禍世就不會來臨？”

    “你錯了，我根本用不著殺他。我養著他，不久，他的死劫就會告訴我那場災禍何時降臨。”

    那人邊說邊抬起手，居高臨下地指著他們：“誰怕禍世？時勢造英雄，天下大亂之屍骨，便是我縱步登天之梯！”

    “孽障！”老和尚怒喝，“休想把他帶走！”

    他推掌向前訣印驟起，漫天降下金字法輪，雨滴如滾珠逆行，悟生從他衣袍下伸出腦袋，驚訝地望見山嶽傾斜，天地翻轉。

    “嘖，禪家心法。”對面見狀後退，“就為個早死鬼，誰跟你糾纏不休，走！”

    那群修士紛紛跟上，臨行之際不忘甩下地爆符，本就破敗的小廟被炸得面目全非。老和尚抱住悟生，碎石和雨點一併打在頭頂，泥水混著血流淌。

    御劍破風的巨響橫貫須臾嶺的上空，悟生再睜開眼時，只看見烏雲中道道金線般的劍跡，地上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忙道：“師父、他們走了！”

    老和尚收回法術，四周顛倒的天地驟然迴轉，悟生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師父把他們嚇跑了嗎？”悟生瑟瑟發問。

    “不，”老和尚嘆氣，“不過……沒糾纏總歸是好事。”

    雨一直下，老和尚受了傷，悟生急匆匆地跑下山去找郎中，可他跑遍了山下認識的村子，一個人也沒能叫醒。

    看見他染滿一身鮮血回到廟前，老和尚全明白了。

    “造孽呀。”老和尚不知道對誰說著。

    他站起來，牽起悟生走過一地狼藉，兩人的鞋裏都灌滿了泥水，一老一小一瘸一拐，終於站在了坍塌的窯前。

    雷劈了一半，還沒徹底垮掉。老少倆把這半邊土窯當避雨蓬，聽著山洪等到天明。

    天晴了，老和尚看著一地碎陶說：“瓶瓶罐罐的不要了，把窯修一修。”

    “師父，村子沒了，我們要窯做什麼？”

    老和尚想了想：“做個佛吧。”

    兩人簡單收拾，去山下撿磚，不出幾日就重新壘好了土窯。

    佛像，自然是悟生做。要等身那麼大，空心的，要結實，不能有裂紋，不能滲水，也不能太脆。悟生在院裏做陶，老和尚就在旁邊削木棍。

    “師父我們非要弄這個嗎？”悟生莫名不安。

    “嫌累了？以前捏小人沒見你話這麼多。”老和尚埋頭削木頭。

    悟生不再問了。

    這尊陶佛做了很久，老和尚也不急似的，削了一根又一根木棍。削完木棍，又劈石頭，硬是拿砍柴的斧頭給雕成了佛祖的蓮花座。

    最後就剩下佛頭還沒完成。

    “師父，佛的臉是什麼樣子的？”悟生取決不定。

    “我佛萬千寶相，你心裏是什麼樣子，佛就是什麼樣子。”老和尚道。

    這解釋倒不如不解釋，悟生實在抓破腦袋也想不出，一想全是老和尚之前捏的那些醜人偶。

    到底他照著老和尚睡著時的模樣，抹掉眉毛鬍子，塑成了佛的臉。

    老和尚看罷，不褒不貶，只點頭說：是個人模樣就行。

    因為老和尚已經有點看不清了。

    暴雨那天他傷了頭，眼神越來越不好。最後把圓木杆削得太細，像一根下粗上尖的長籤子。在那之後，就只能摸著東西走路。

    那陶佛放進窯裡燒的時候，老和尚對悟生說：“你盯著燒，不許走開。”

    說完老和尚走開了，那陶佛燒了一天一夜，悟生聽話地蹲在那兒等著。

    出窯那天，這陶佛燒得格外成功，釉面光澤照人，結實牢固，沒有一絲裂隙，面容栩栩如生。

    “師父！燒好了！你快看！你快……”悟生跑進院裏，愣住。

    老和尚打坐在石蓮花上，一動不動。

    “師父。”悟生走上去，踮起腳拉他的手臂。

    老和尚只有手臂能拉動，後脖領皮上一個血洞，穿出來尖尖的籤子頭。

    他面色如灰，睜開的眼裏一片渾濁：“……悟生？”

    “是我！”

    “悟生啊，為師給你講個故事。”

    老和尚微弱道：“從前為師路過一條小河，有夫妻倆，要把他們剛出生的孩子溺死。因為這個孩子，命裡有一個很大的劫。”

    “師父，什麼是劫？”

    “咳咳……‘劫’，就像門檻，有的高，有的矮……矮的，邁一步就過去了。高的，像城牆，好多人都被攔住。而那孩子身上的劫，有山那麼高，攔住了成千上萬的人。”

    “那就讓他溺死吧。”悟生哭起來。

    血滲出老和尚的衣袍，染紅了蓮花座。

    老和尚搖頭：“為師相信能幫他渡過這個劫，於是向那對父母要來了這個孩子，要改他的命。”

    “改命……我修煉就可以了，師父，我修煉好不好？”

    “修煉沒用。”老和尚道，“為師這些年，給他修為、添他壽元。可那山一樣的劫如影隨形，雖見推移，卻從未消減。事到如今，連修為和壽元也無可再添。唯一的辦法，只有替他把這劫難扛下來了。”

    “為什麼不讓我去死呢！？”悟生嚷著。

    “你要活著……”老和尚氣力將盡，“才能……警醒世人。”

    他乾枯的大手扣在悟生腦殼上：“去……把佛像弄來，罩在我身上。”

    悟生抓著他的手不想走，老和尚催促道：“快……沒時間了……”

    地上鋪好了削圓的木頭，沉重的佛像用木板從圓木上面滾過來，悟生一節一節地推到蓮花座上，剛剛好罩住老和尚。

    悟生抱著佛頭爬上來哭道：“師父！這是為什麼？”

    “這是……”老和尚說，“給你的‘山’上面，‘開一個洞’。”

    老和尚緊閉雙眼，悟生含淚，合上佛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