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海拄著下巴看那些人忙活，道：“改良的法子，從前誰會去想。如此勞心勞力，還要抵住世人偏見，不擁有足夠的權力物資，絕對做不來。”

    “是什麼讓你想要改變這世道的？”

    塗海好奇地瞥向他。

    蔣蘭宮沉默。

    “萬事總要有個開始。”塗海道，“我討厭人但又需要人，所以才煉鬼制俑。當年被貶仙籍造就瞭如今的我，我想知道，是什麼造就了你。”

    “倒也沒什麼，”蔣蘭宮道，“只是說來話長。”

    小船向着洞中深入，燈光漸漸暗淡，只有前方一小小水榭上亮著盞盞鬼火青燈。

    他們的船在水榭前緩緩停住，蔣蘭宮望著榭檯燈下的俑架子，小杜正被夾子固定在上面，毫無生氣的昳麗空殼平添妖異之美。

    “辛苦了。”蔣蘭宮對塗海說道。

    塗海擺手表示不必他這麼虛情假意。

    “面上雖補好了，可這皮已經不抗用。”塗海看著小杜俑，“估計再出點什麼事，就會完全垮掉。”

    蔣蘭宮表示理解。

    “我已經在準備新的主俑，還沒有開始畫皮。”塗海說，“話說在前面，還要和這隻一模一樣的恐怕不容易了。”

    蔣蘭宮搖搖頭：“不必一樣。”

    塗海已經準備好一連串勸他不要抱太大希望的說辭，結果他回答這麼幹脆，反而弄得塗海有點驚訝：“怎麼，杜岸的骨頭沒了？那可真不成，沒他身上的東西這俑造不了。現在這個半吊子杜岸身上的東西都是單絃的，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不只如此。”蔣蘭宮稍稍中斷她，“我是覺得，有什麼應該放下了。”

    塗海看著他愣了愣，忽然明白，拄著臉苦笑：“那你下個俑的模樣可想好了？”

    蔣蘭宮瞧向水面。

    青瑩瑩燈火照出倒影的面容，他彷彿看到那個再也長不大的少年從水中向自己望過來。

    這張臉蔣蘭宮從來不喜歡，太過陰柔勾人，容易被輕蔑又常招惹是非。雖七八分相似於蔣化吉，可就這麼二三的差異，便讓自己半生被攻擊為禍國殃民的尤物。

    他審視倒影，那水中尤物也仔細審視著他。

    生來什麼模樣，都不該是錯。

    蔣蘭宮垂手，帶起一片漣漪。

    “待我畫好給你看看。”他笑著說。

    塗海答應了，揮手命水下的俑將船推向別處。

    水榭上的小杜俑緩緩睜開眼睛，側臉上金燦燦的光紋閃動。

    ……

    “前面就不跟你進去了。”

    蔣蘭宮剛剛上岸，聽到話音，回頭看著還在船上的塗海。

    “此人極其頑固，隨你怎樣處置。”塗海說，“不過最好別浪費時間了，總轉移來轉移去，避外人是避過了，可自己人失手的後果更加難料。”

    蔣蘭宮對她點點頭致謝。

    他的前方，便是瓊脂洞幽深的水牢。

    原本站滿人的層層牢獄中已經空下來，寂靜中，底端單獨的牢房外部看來只有一個透氣孔，透過依靠水壓升降的閘門進入，裡面還算寬敞，水深過膝。

    這裏曾經也關過悟生，沒人能——連一隻孑孓也別想順水鑽出去。量外人有翻天的本事，也別想在沒有指引的情況下透過枕泉司盤根錯節的水道和機關、深入此處。

    牢房的鐵樑架垂下鎖鏈，一具枯柴似的人懸吊在那裏。

    其人雖已骯髒得瞧不出相貌，可他這身形特徵卻十分好認，一頭亂蓬蓬的金髮即便遭到汙染，也格外扎眼。

    那人隔著幾步遠時聽出動靜，釘在鎖鏈上的四肢開始抖動掙扎。

    蔣蘭宮在他下方止步，揣手和和氣氣：“婁掌門。”

    那被囚之人猛地抬起頭來，脖子上那道怪異的橫疤顯露。

    “蔣蘭宮……！”

    嘶啞的嗓音聽來讓人喉中跟著一陣難受，蔣蘭宮平靜而冷漠地繼續望著他，兩眼在幽暗的地牢中宛如冷冽薄刀。

    婁一刃在他的靜默中狠狠扯著鎖鏈怒吼，卻因本身就啞著，吼不出幾分聲響。

    “這些日委屈婁掌門，不過很快就可以不受這個罪了。”蔣蘭宮語氣閒聊似的。

    婁一刃聽罷，嘶吼轉為冷笑：“終於……你終於要動手了……”

    他的笑聲還沒有哭聲順耳，笑幾次便沒了氣力：“你早就該動手……為何拖拉到現在！”

    “我一貫喜歡‘物盡其用’。”蔣蘭宮不屑。

    婁一刃咬牙切齒。

    “對了，莞刀門……”蔣蘭宮有意提醒。

    “你幹什麼……”婁一刃心下一驚，“是我一人得罪了你！不要扯上莞刀門！”

    蔣蘭宮一副思慮重重的模樣：“之前杜驛南下，所籌備的路線剛剛好要透過莞刀門的地盤。”

    婁一刃聲嘶力竭：“莞刀門什麼都沒幹！我那時被你扣押，他們不會投靠杜驛！！蔣蘭宮！是你說的要仙法裁定不得私刑、是你說的要容人！！”

    鎖鏈的巨震彷彿要將整座牢房牽連，樑架吱吱作響，抖落磚石的殘渣。

    蔣蘭宮瞑目想了想。

    “之前花會上，婁掌門譴責我的話，想想有些道理。”他仰頭看著婁一刃，“我的確不該‘婦人之仁’，特此……向婁掌門證明一下我的改進。”

    婁一刃頓時心中涼透。

    “啊啊啊啊啊啊——！！”他眼角瞪到撕裂，血浸透雙目，瘋狂掙扎。

    “婁掌門修為盡廢，掙扎也是無用，省省力氣，路上走好。”蔣蘭宮說著一打響指，水牢門開，幾位枕泉司修士抬著箱子來到婁一刃面前。

    “這要過年了。”蔣蘭宮聲音淒寒可怖，“我給你們一門，湊個齊全。”

    他轉身退出水牢，石門轟然緊閉，激起的血浪斬斷哀鳴，暗河盡頭重歸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