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綿延連綴起過往與當前，哽在喉裡吐不出咽不下。

    碗裡溢位熱騰騰的蒸汽，打溼蔣蘭宮的睫毛，沉重得令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木勺攪一攪湯藥，波紋抹去倒影。他端起碗，仰頭一口氣將藥飲盡。

    獨孤護等到他將空碗輕輕撂在了桌上，卻沒等來他的回頭。

    “唉。”獨孤護先服了軟，“喝這麼急，對胃不好。”

    他說完侷促地揣起雙手，轉身去一旁找事做，左右為難了片刻，決定推推藥碾子。

    蔣蘭宮看向他，藥湯淡淡的回甘從舌根漫上來。

    十幾年裡這個人從未對自己有過質疑，哪怕是在自己混亂遺忘了奪舍之事的那段時間。蔣蘭宮不解，他究竟是不想知道真相，還是知道了也不想承認。

    自己竟然忘了奪舍，錯以為獨孤護一直盡心輔佐的人就是“蔣蘭宮”。

    由此毫無保留地信任他，落到無法收場。

    從遊說各方承認“蔣蘭宮”為主君、監督照料服藥煉體，到管理無盡洞天的識海丹爐、檢驗清玄學府並擔任宗師，乃至共謀仙魔合道。

    ……我把身家性命都給了你。

    ……若我半途而竭，我相信你有能力代替我繼續改寫這世道。

    這些、是揭露了一個身份，就能毀掉的麼？

    蔣蘭宮瞥向對方，又立刻收斂眼神。

    剛喝的藥很快起了效，蔣蘭宮感覺神魂損耗的眩暈乏力和煉體絞痛都緩解不少，便起來走到獨孤護旁邊，稱些藥材幫他放進藥碾裡。

    “這次杜岸沒有……為難你吧？”獨孤護猶豫了許久，問。

    小藥碾咕嚕咕嚕地滾動。

    “從前親眼見過他對你的暴行，”獨孤護不等他回答，自己便找了坡下，“如今突然轉變，恕我不能為你高興，反而要懷疑他的動機。”

    蔣蘭宮若無其事地在旁折起桑皮紙，將研磨好的藥粉盛出包好：“前輩的擔憂，我心中有數。有些話，想來不必說破。”

    “懷赦現在，連一兩句推心置腹的話也不願和我說了？”獨孤護有些小小的抱怨。

    “前輩關心我，便擅自決定逼我退位。”蔣蘭宮道，“我不得不注意，前輩與我之間是不是已經‘知心’到沒了界限。”

    獨孤護苦笑。

    “我平日不怎麼愛與人交際，與其說是慎獨，不如說是膽小。”他接過蔣蘭宮遞來的藥包，閒聊起來，“活得太久，見多生死離別，非但沒有習慣，反而更脆弱了。以至於害怕一切變化，丁點打擊也遭不住。於是後來，我想出讓自己不再痛苦的法子，就是不要與人親近。”

    蔣蘭宮接手了小藥碾，耐心地聽著他絮叨。

    “總想著，要保持著一道界限，給自己點退路。”獨孤護說罷，又一次嘆息，“可一不留神……還是越了界。”

    蔣蘭宮推著碾子的手不停：“前輩擔心‘不進則退’，然而保持原樣，也未為不可。”

    “還可以嗎？”獨孤護心生一絲祈盼。

    “那要看前輩怎麼做了。”蔣蘭宮抬眼向他看來。

    獨孤護察覺到警告，也聽出了餘地。

    蔣蘭宮從袖中取出兩張血書，推到他面前。

    “僅有慕容慫恿，別子真不敢輕舉妄動。”蔣蘭宮道，“但若前輩對何堂主的提點被惡意曲解，則後患無窮。”

    獨孤護略掃一眼，已經知道寫的是什麼，卻不以為意：“這等謠言沒什麼好怕，就算別子真掛上一身狗膽敢對你不利，以我威望照樣可以為你澄清，何容與出來也不能奈何。”

    “有前輩這話，想必可以高枕無憂。”蔣蘭宮客氣著，輕輕在指尖運力，紙頁灼成灰燼。

    獨孤護眼中游過一絲痛意，卻展眉對他微笑。

    那些承諾，縱使他相信，也已經不像曾經信得那麼踏實。

    有些，終究是變了。

    蔣蘭宮起身，薄薄的暖光給他披了一層紗。

    獨孤護將包好的幾味藥給他帶著：“離你下次渡劫的時日近了，現在傷病難愈，可吃這個滋養內丹。”

    渡劫……

    蔣蘭宮忽然聯想到悟生的話上。

    按照以往的估算，離自己下次化境歷劫少說還有十年，如今因為忙於戰事誤了修煉，或許還要更久，蔣蘭宮篤定不會有天劫降下來了，便沒再留心。

    修煉渡天劫和生來帶的劫難不同，與悟生的那個應該沒有任何關係纔對。

    難道真像猜的那樣，一切因自己而起？

    “前輩是不是算錯了？”蔣蘭宮問。

    “噢，這不是算的，你姑且當做一句忠告。”獨孤護擺手，“此劫，在於‘逆行’。”

    忠言逆耳，蔣蘭宮願聞其詳。

    “對命運的干預，只能轉移到其他地方，或轉化為不同表態。”獨孤護走來挽起他的手腕，指頭劃過他掌心裏的天地紋，“你從小命中劫波不斷，我甚是憂心。可從荊州回來，便不見了一死劫，該是平安渡過了。只是從那以後，有股‘逆勢’就一直在跟著你。”

    蔣蘭宮蹙眉：“我這些年，並未有察覺。”

    獨孤護慨然放開他的手：“因為這是你自己選的道啊。”

    蔣蘭宮微微動容，凝視自己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