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懸鏡湖畔。

    冬日裏瀑布喧囂不再，兩畔青山對看陰寒湖水，山徑杳無人跡。誰見萬籟俱寂之中，忽的飛出一枚石片，點水十次從湖面掠過，驚起水鳥連鳴。

    蔣蘭宮沿岸行至此處，停步。

    水邊的悟生回頭看了一眼，又俯身在碎石灘上撿石片。

    他仍像起初那般，髒兮兮宛如剛從燒窯中爬出來。不過頭髮剃得勤快了，現在腦袋上不再有短短的發茬，光溜溜清晰的亮著三個戒疤。

    蔣蘭宮在他身後站著，看他打水漂。

    “以為你不回來了。”悟生撿起一塊小碎石，在掌中顛了顛。

    “不回來如何？”蔣蘭宮問。

    悟生甩手飛出石片：“禍世劫還在，回不回來都一樣。”

    他總直率得叫人啞口無言，蔣蘭宮卻習以為常。

    “獨孤護說你改不了我的命。”悟生忽然轉頭，“他說命定天數，只能取長補短，破不得平衡。”

    “獨孤司長認為，禍世劫如無底洞，付不出同等代價以作權衡。”蔣蘭宮解答道，“自然也就改不得。”

    悟生：“狗屁話。”

    他蹲在石灘上，咕噥一句“騙子”。

    “但若付得起代價呢。”蔣蘭宮望向湖中。

    悟生疑惑，蔣蘭宮走到水邊，也拾起一片平滑的石塊，在手中掂了掂。

    “當初我向你提出合作的要求，你應當還記著。”蔣蘭宮起身。

    “能轉禍世劫的響骨盅。”悟生道。

    “你不會以為，做足戰備的數目就結束了？”蔣蘭宮問他。

    “還不夠嗎？”悟生不解，“我在你這兒做的，比我之前幾年裡做的還多幾百幾千倍，都用在了你的戰場上，你打仗的目的不就為一個‘贏’嗎？贏了，就不該再有禍。”

    蔣蘭宮聲色平淡：“你認為劫因我而起？”

    天君的指令代表了唯一圖謀，與遼肅宗三州交界之戰奠定勝局，理應一切都步入正軌。

    悟生會這麼想，並不奇怪。

    但戰爭只是開始，真正的考驗總在於之後。如今禍世劫仍未消解，恰好驗證了蔣蘭宮最初的推測。

    “從你面相看不到這個劫，我也不知道。”悟生說。

    蔣蘭宮若有所思。

    “此番親征之時，曾順路尋訪沿途古剎。”他漫不經心地提起，“首陵督院報稱，在須臾嶺上找到一所廢棄寺院。”

    悟生頓時緊張：“你在調查我？”

    “只是好奇你做響骨盅的主意何來。”蔣蘭宮接著道，“那寺院裏，找到一九級石浮屠，中有等身陶坐佛，面容清晰可辨。”

    “別動它！”悟生焦急。

    “然而，”蔣蘭宮長眼低垂，“督院抵達之前，那浮屠塔年久失修，解體嚴重，連裡面的陶佛背部也已經遭到損壞。”

    悟生愣住。

    “在破碎的陶佛裡面，還發現一具白骨。”蔣蘭宮說著看向他，“那是你的師父，十燈法師？”

    悟生垂頭：“沒匾的破廟，你怎麼找到的。”

    “那可不是什麼破廟，而是覺明寺。”蔣蘭宮糾正，“百年前，無數修真者仰慕的禪家古宗，香火鼎盛。”

    悟生滿眼迷茫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也正常。”蔣蘭宮道，“百年間道化天宮在首陵一家獨大，州界內其他修真門派日趨衰落，甚至匾被砸了都不敢補上。後遭八州亂道戰火，覺明寺有過一段短暫的迴光返照，最終還是徹底銷聲匿跡。有關史料，僅在遼肅宗還有存留。”

    “師父的遺骨……”悟生遲遲才問。

    “已經收斂齊全，重新修葺佛塔儲存起來了。”蔣蘭宮答道，“待你續命後，就能回去看看。”

    悟生仍蹲著不起，摸索卵石的手探進湖水，漣漪層層觸及湖岸。

    蔣蘭宮這次不曾親自到那邊去看，但督院已傳回詳盡的描述，還有些對現場手繪的草稿。

    看過一遍，他已心裏有數。

    寺院的大部分已經塌毀，只剩斷壁殘垣，且年代久遠。尚且完整的近代建築唯有一間小廟，原供著地藏的畫像也已經破碎，勉強辨認。

    可見悟生生活的時候，這裏的確只是座“小破廟”了。

    此外，院後還有間囤滿了陶罐瓦片的廢窯，前院有座浮屠塔，與夾在中間的小廟極不相配。

    那窯，應是香火衰落後的生計，而塔……

    蔣蘭宮記得，那陶佛整身中空，蓮花座卻是實心，上面還有個一握寬的小洞。根據督院勘驗，初步判斷為木樁的樁孔，木頭已經腐爛，所以只留下空洞。

    依據陶佛中的發現，那應是將屍體固定在蓮花座上用的。

    中原仙家和禪家的修煉原理有所共通，十燈法師在仙家史料中都能留下一筆名字，會是簡單的自然圓寂？

    修建九級浮屠塔需耗費資財不菲，衰微到只有一老一少兩位僧人的小廟，顯然無有這份能力。亂道年間，忽然旺盛了一陣的香火也令人生疑。

    當年南征過須臾嶺，蔣蘭宮聽沿途俗人說過，有座廟拜一拜很靈，問起來，卻人人都叫不出名字。

    那中空的陶佛坐像，莫名地讓蔣蘭宮想到倒扣的響骨盅。

    他瞥向悟生，那沙彌正重複著將撿了的石頭扔進水裏，髒兮兮的手沾上水，依然洗不掉炭黑。

    蔣蘭宮盯著在水面上掠過的石塊，自己的心彷彿也跟著扔了出去，在水面上一起一落。

    “你想活，還是十燈法師想讓你活？”蔣蘭宮問。

    悟生放下手中卵石，沉默。

    蔣蘭宮低頭瞥見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如星。

    “繼續你該做的吧。”蔣蘭宮說著向湖中一丟，飛石如蜻蜓掠過。

    漣漪點點成串，石塊直彈上對面岸前。悟生看怔住，蔣蘭宮回頭拂袖，錦衣隨風輕卷，身影消失在雲深霧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