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二章 身為共犯何堪定罪
乘安州,湘潭郡。
簡陋的房屋中歸來白衣仙,茅草土坯也映襯得好似蠶絲玉石。
何容與站在床前。
杜遠亭抬頭瞪眼盯著他。
兩人相對看了一會兒,何容與打破沉默道:“慕容去哪了?”
杜遠亭:“砍柴。”
何容與:“他不會走遠去砍柴的,必是去旁人家拿了。”
杜遠亭默默看著他。
“我等一下去將他找回來,順路‘付個賬’。”何容與說著便攬了袖子,要去收拾鍋碗瓢盆。
“你為何留他?”
何容與止步。
杜遠亭問完之後低下頭沒再看他。
“我沒有判罰他人的權力。”何容與道。
“誰有?”杜遠亭問。
何容與苦澀一笑,轉身看著他:“若不論公正與否,遠亭就有,很多人都可以,只是我不行。”
杜遠亭抬頭再次凝視著他的臉。
這個人即便在哀愁中,眼眸深處依然燃燒著光輝。似乎心底自始至終未曾泯滅堅守,隱隱的鋒芒永遠光彩照人。
就連不知道如何欣賞美的杜遠亭也覺得,他確實和別人看起來很大不一樣。
慕容說自己都是爲了何堂主,並不是什麼稀奇的言論。早在杜遠亭剛入遼肅宗門的時候,就聽聞為日月堂何堂主瘋狂的浪潮,已然隨著何容與遊歷的路途,席捲了五湖八州。
那時為他挖眼睛的,為他自刎懸樑的,為他燒家宅刨祖墳的,為他要發起戰爭的,不勝枚舉。
一個慕容,究竟有什麼幸運,能讓度盡千帆仍心如止水的何容與無可奈何?
可杜遠亭到底沒有那個閒心問下去。
反倒是何容與沉默了一會兒,回頭朝他道:“我沒有資格,因為慕容之罪,我也是共犯。”
杜遠亭撇開眼不屑於這個荒唐的回答。
何容與站在灶臺前,挽袖攏起長髮的模樣依然俊逸,窗前的身影自帶光輪。
他仍保持著完美的儀態,哪怕眼神中的落寞已經無法隱藏。平靜的表象薄得像一張浸了水的紙,經不起戳碰。
他背過身去,將抹布浸水,擦拭著灶臺邊緣。
“何事共犯?”杜遠亭想了許久,追問一句。
何容與擦著灶臺未回頭:“許多事……從我們起兵以來,榮華,遠山,遼肅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杜遠亭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何容與望著窗外靜了靜。
從雲雷隱宮離開的路上,蔣蘭宮分別時提醒過的話,始終在他腦海中沉浮。
“一切都是……麼。”何容與攥著抹布的手指不由得緊緊蜷曲。
私以為這一生所作所為都是為匡扶正道,引人向善。可終究為自己瘋魔為自己墮入無間的人,卻比自己拯救過的還要多。
“遠亭,雖然我早就明白。”何容與輕輕挪動著手,“許多人願意追隨我,並不是因為他們和我有一樣的判斷,一樣的理想才做此選擇。而僅僅是因為我這個人才相信我,支援我的做法。”
他擦得很慢很慢,話語也緩緩地:“可由此,便有人為滿足所謂‘我的意願’做了不該做的事,因此成為他人眼中的惡人,又因我無法認可他們的行為而迷茫失望。那些人若因此落得結局淒涼……我又怎能說與我無關?”
何容與仰頭望著窗外輕嘆。
“我曾以為我懂得那些道理,就能及時撥亂反正。”他苦笑,“可到底世間萬事遠比道理複雜,不是利害、榮辱就可解明。”
“那一套縱橫捭闔之術……唯有日月堂堂主霰月真人說出來纔有分量。”
“九年前我從蜀川竹海出來的那一刻就該明白,我已經不是堂主了。”
杜遠亭看著他的背影,陽光在他的髮梢上輕輕跳躍。
抹布裡的水從手掌下漫過灶臺,一滴滴落在地上。
何容與看著那一滴滴的水,好像那一日染紅了白無谷的血。
齊遠山的死他並未問過別人,只是在攜慕容暫時安頓下來之後就去追上了北上的靈柩。雖隨行護送之人甚多,他卻輕易潛入並得以驗屍。
死因他都瞭然於胸,回到慕修顏面前的時候,他沒有立即說穿自己看出了什麼,只說靈柩北行。
那一刻,慕修顏立即猜出他已經勘驗過屍體,在他面前重重跪了下去。
“罪人慕容,甘願將實情告與恩公知曉。”慕修顏跪姿,上身挺直,頭顱低垂,毅然決然。
“真的是你殺了遠山。”何容與問出此言,嘴唇發白。
“是。”慕修顏應聲帶顫。
他低下去的脖頸上露出雲雷骨甲的甲片,宛如一片片薄刃刮在何容與的胸口。
這個曾與自己相濡以沫的人,自己無比信任,甘願生死以報的人……
終究成了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