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憶高山流水生死結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
當年渝中解圍,戰後重會巴山之時,單絃道出此八字。遂於峰頂眇然臺撫琴,悠悠曲波,盪滌群山萬壑。
“此曲《景行》,贈與小友蘭宮。”單絃垂目安詳,指在弦上,輕攏/慢捻。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若在曾經,面對他人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蔣蘭宮定會自謙不已,推拒不受。
然而在此人面前,他卻心中坦然地接納下來。伴著高妙絕倫的琴音,一面從容盥手焚香,鋪開紙墨。揮毫落筆一句“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曲罷筆休,山雨朦朧而至。
蔣蘭宮撐傘立在岩石邊緣,眺望遠山一片青黛之色。那副字卻宛如被他遺忘,任憑雨水洇溼,墨跡暈散如煙。
單絃安然坐在雨中,高大的身影染作一尊黑石。
魔道在世間存在已久,人們多以為修習此道之人,非狂即魅,性情必定外露張揚。
然而魔尊本人,卻意外的沉靜內斂,勝於世外謫仙。
這等氣質,定非凡俗之人所能養成。蔣蘭宮早早便猜他與仙門有緣,只是並無發問的必要。
是魔還是仙,在志同道合的靈魂之外,都不重要了。
山風吹拂,單絃雙手攤開,任憑琴木上的氣弦銀絲在風中抖動,奏響空靈的自然之聲。
雨漸漸小了,蔣蘭宮放下傘來。他本不介意下雨,只是若一身溼衣回到遼肅宗駐地,杜縈迴必定要心疼他淋雨,怪罪巴山待客不周,再也不叫他來。
單絃望向他的白傘,話音也像山谷迴音一般清幽:“此傘何名?”
蔣蘭宮不加思索:“此傘無名。”
純淨素白,花紋藻飾一概皆無。
竟連名字也無。
渝中之戰,蔣蘭宮隨魔軍而下,執傘入陣殺敵。那血色中一抹亮眼的白,便是萬水千山敵不過的風景。
單絃目光柔和:“‘聖人無名’,這可是你追求之極境?”
蔣蘭宮笑顏合傘:“聲名哪有一成不變。若得揚名立萬、鑄千古之基在先,便身死被後人抹去名姓,又有何妨。”
單絃撫琴道:“聞君一言,如沐春風。我這琴虛名‘無爭’,當年本為求獨善守道。如今方纔醒悟,我至今成就不過是退而求其次。”
他嘆然收去氣弦,無爭琴又成了那光板木頭。
“那日你談‘不破不立’,甚是說到我心裏。”單絃起身,走向蔣蘭宮。
魔尊異乎常人的身高與威壓,常常令人不到近前便難以承受。蔣蘭宮年貌尚小,在他身旁尤其顯得幼弱,然而兩人氣息卻格外和睦。蔣蘭宮和他前腳後腳,也不覺得壓迫,堪稱奇事。
“我以邪路求安定,而你以正道求激變。”單絃款步相伴,“你我,是以非常道行真道義。”
“單兄想通了麼。”蔣蘭宮說著同他在山頂閒遊。
“通透。”單絃暢然。
蔣蘭宮默默。
“若將來你離大道只差一步,便再來尋我。”單絃道,“巫峽長生崖,我會在那裏等你。”
“來日方長,若非生死之隔,蘭宮矢志不渝。”蔣蘭宮允諾。
單絃眼中微漾波瀾,止步,手指在蔣蘭宮眉心輕輕試探。
蔣蘭宮知道,他在給自己看命相。
而自己命薄不堪劫難,蔣蘭宮早就清楚。
當年何容與已經斷言劫數,弱冠前後兩年間,尤其要當心。
八州算年歲常以虛歲週歲混用,母胎十月算為一年,故虛多一歲。而蔣蘭宮臘月裡生的,因在新年前未能滿月,故過年再算一年,虛兩歲。
二十冠禮,蔣蘭宮週歲十七,虛十九。
說是劫到,又是未到。
蔣蘭宮不願別人把自己看小了,總是虛著說,然而這次南下出徵危險難料,他纔跟杜縈迴只提週歲,免於對方太過緊張。
好在杜縈迴自己日子過得太過粗放,除去渝中意外被圍,遼肅宗走到今日順風順水,打打仗在他不覺得算什麼危險。
然而事關緊要,還需打一張包票。
蔣蘭宮故意提起生死,便是爲了讓單絃注意此劫,但願對方點出一個門路。
單絃算了算他命格,道:“難上加難。”
蔣蘭宮心裏一驚。
“我沒有能夠化解此劫的方法。”單絃明說道,“一切只能看你自己。”
“所以,並非一定過不去?”蔣蘭宮問。
單絃點頭。
蔣蘭宮有所寬慰。
單絃思索片刻,道:“我的法術於活人無能為力,然而於死魂卻可奏效。若萬不得已,也可試試這個法子。”
蔣蘭宮疑惑地看著他:“單兄言下之意……”
單絃俯身,與他稍近:“你需細細斟酌,此法兇邪之至,一旦成事萬世難脫。所要付出的代價,遠非一死就能了之。”
蔣蘭宮淡然:“若為世代奠基,我不怕。”
“若只是邪法,倒也尋常。”單絃道,“但此後,恐要隱姓埋名,重頭開始。其間變數難料,你可願承受?”
蔣蘭宮略加思量,忽然眼中浮起笑意:“尚不一定用得到,又何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