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憶落日岸邊人情淺
從帳中出來,那種不適感仍縈繞在陳遠亭心頭。
常言道:喜歡一個人,未必能時常有幸相遇,但若厭惡什麼人,那人便總是在眼前晃。
蔣殿之於陳遠亭而言,便是如此。
他本以為自己被降位之後是沒資格跟著主君出征的,可偏偏蔣蘭宮一句“遠亭兄的能力於亞父有用”把他點了出來。
立功洗罪、解脫師徒連坐的冤屈,這是陳遠亭此行最明白不過的目的。
而實現這個目的的機會竟然是他最厭惡的人給的。
陳遠亭內心愈發不平,自從師父死後,蔣蘭宮替他攔下杜縈迴那一劍,他便彷彿不斷地在欠蔣蘭宮人情。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
陳遠亭用力在磨刀石上銼亮鋼刃。
劍鋒承接著廓落河最後一縷餘暉,粼粼的波光在他平靜的眼眸中閃動。
行軍勞頓,沒有巡邏駐守任務的子弟都準備回帳中休息,而他仍攢著一堆旁人丟來的活兒。
反正修習深入,他也不覺得有何疲憊,默默做事,反倒省去和別人交流的麻煩。
一些外門弟子也在河邊,淘洗染血的衣物。
“我看見了。”有人洗著洗著忽然跟戰友低聲道,“今日主君又進了他的帳子。晚上巡邏的兄弟們說……”
旁人搖頭:“說什麼說?主君想去哪兒去哪兒,幹咱們什麼事。”
那人討了個沒趣,低頭搓衣服:“我就是感慨嘛……那往日裏大家都瞧不上眼的倡優,誰知道還真有兩下子。胯下斬了咱主君不說,還能斬桓英的人頭呢。”
“那說的是,人不可貌相。”別的戰友跟著湊過來嘮嗑,“別看他在主君面前娘唧唧的,打道化天宮的時候,殺人可一點兒不手軟。”
“但我還是覺得……一戰就封軍師祭酒,是不是有點太急了。”
“這還急?主君沒從出家門就封他這個位子,已經算慢的咯。”
“等著吧,主君再往他帳子間來回走動兩宿,沒準咱們大旗都改姓蔣了。”
陳遠亭霍然起身搬傢伙,沿著河岸往遠處走。
那幾個外門子弟本以為他聽不見,見他這麼一動,都有點嚇住。
杜廣平還在的時候,門客和外門子弟都有些懼怕,連帶著也怕這個不怎麼說話的師兄。
即便被貶得如此之慘,他們仍舊不敢像其他內門師兄弟那樣,當面對陳遠亭口出不遜。
陳遠亭離他們遠了點重新坐下,接著磨劍。
“他聽見了吧?”那邊人聲音又低了點。
“以前也沒覺得他五感特別靈,我們不也是壓了聲的嗎?”
“可是好歹是首席,修為肯定……”
“聽見如何,跟他又沒關係!”
陳遠亭抬頭盯著他們。
那幾個人頓覺不妙,趕緊抱著衣服桶灰溜溜躲遠。
陳遠亭終於得到清淨,可又磨了兩下劍,手卻停住了。
他也對如今的一切感到意外,蔣殿得到的地位,究竟是靠功勞,還是靠杜縈迴的喜愛?
喜愛更多一些罷。
陳遠亭做了那麼久的首席弟子,卻覺得與如今這個雜役身份本質上沒多大區別。彷彿以首席弟子作為進入遼肅府的開端,也成了他一生的終點。
杜廣平從未將他作為自己的接班人培養,卻更像是在訓練一個少言務實的打手。
唯有苛刻的修煉和功法上的吹毛求疵,卻未曾指引過他此後的人生。
因為他陳遠亭,根本就不配有自己的人生。
他只需要在杜廣平成功上位做宗主之後,死心塌地服侍對方數百年而已。
對此,陳遠亭早就明白了。
早到杜廣平從那麼多世族出身的內門子弟裡,選中他這個低賤的俗商遺孤開始。
他也曾將所有的一切寄託在杜廣平身上,他曾經的全部也都是杜廣平施捨來的,並不比蔣殿對杜縈迴的攀附高貴在哪裏。
——可是至少要有個底線吧?
——難道爲了維持那份喜愛,什麼都能做嗎?
那間不准他們輕易靠近的帳子裡,蔣蘭宮或許正柔弱無骨地滑進杜縈迴臂彎,巧笑倩兮,用那嫩蔥般的手指撥去肩頭衣衫。
陳遠亭想到這兒渾身汗毛豎立,突然回過神來。
太陽已然落盡。
他聽到身後的動靜,埋頭攥緊劍柄。
“明日還需備辦啟程,遠亭兄回去歇息吧。”蔣蘭宮披著斗篷走向河岸。
“為何你沒與宗主在一處?”陳遠亭回頭警惕。
蔣蘭宮有些疑惑,走來問:“為何?”
陳遠亭莫名不安,放下手頭工具,站起來隨時準備躲開。
蔣蘭宮見他緊張的模樣,淺淺苦笑:“原來大家都覺得,這個時候我該與亞父在一處麼……”
“你來此地作甚?”陳遠亭仍不悅。
“遛彎。”蔣蘭宮抬頭看著他,“偶遇遠亭兄夜間獨行,自然不能視而不見。”
陳遠亭不相信是如此單純的理由,扭頭沉默。
“遠亭兄請回吧,此乃軍師令。”蔣蘭宮說著命令,嘴角卻彎起溫柔的微弧。
陳遠亭俯身取物,抬眼瞥了一下蔣蘭宮。
那纖細的背影已沿著河走去,不再有片刻停留。
陳遠亭鬆了口氣,卻不知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