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兒吹心事堆
清明正是三月春,桃紅柳綠百草青
爺孫倆走上山道的時候,雨水慢慢變小了,遠處青山籠罩著白煙,暈染開來,讓人心裏升起淡淡的惆悵。
一路上,爺孫總會碰上探祖回來或者正在上山的鎮民,相互之間打個招呼,又各自管自家趕路。
行至半路的涼亭上,汶夕爺孫看見季老太太坐在亭內休息。
汶夕看到季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起身,趕上前幫忙扶住,穩住了老太的身形。
“婆婆,怎麼沒見莊叔一起來?”汶非笑著詢問。
莊叔,全名季楮莊,正是老太的兒子,隨了老太的姓。
汶夕聽鎮里人說季老太太的老伴時十餘年前,去投軍打仗了,死後就葬在後山腰。兩人老來得子,就是季楮莊。
汶夕和季楮莊的關係不淺,小時候時常騎在他脖子上,耍那套從演義小說上學來的封魔劍法。
老太笑著拍了拍汶夕的手回答道:“昨些日子收到小莊的一封書信給我,我嘛,老了眼睛看不清字了,剛好趙夫子路過,我便叫他幫我看看寫了什麼,信裡頭說等他辦完事,估摸著南上正好趕上下雪,怕到時候道路封堵,會趕不回來。”
聽到這裏,汶非的臉色微變了一下。
老太繼續說道:“他說,若是清明沒回來,這祭掃就等他回來,昨日等了一天沒見他回來,我尋思著不行,趁現在這把快入土的老骨頭還能走動走動,等哪天癱在床上,留著老頭子在山上多寂寞。”說完,嘆了口氣。
老太蹣跚地邁出腳步,準備提起地面的籃子,汶夕想要接過籃子,老太笑著擺手示意不用。
祭掃一事,能自己做盡量自己來。
攙扶著老太,三人重新趕路。
走到一個分叉路口,季老太便是走另一條岔路,停了一會兒,她眯著眼想要盡力眺望遠處,笑著對汶夕說道:“小汶夕呦,你莊叔這般年紀了還未娶妻,你可別學他,看中哪家好姑娘,好事要趁早。別看你爺爺正兒八經沒和你說什麼,心裏也想著急抱孫子呦~”
一席話引得爺孫哈哈大笑,汶非調侃道:“好說好說,您老鎮裡熟,面子大,我看那言家小女娃不錯,改明兒您去給說說媒”。老太邊走邊笑著滿口答應,邊走邊自言自語:“唉,一把老骨頭了,不知道能來幾次?不想太多了,只要兒子安康就夠了”
行走片刻,“噼裡啪啦,啪!~嘭!~”山腳下一陣陣鞭炮聲在山間迴響。循聲望去,山腳下鞭炮的火花不時閃爍又熄滅,一條人行長龍沿著山道往另一座山頭前進,中間還夾雜著喇叭嗩吶的奏樂。
汶夕皺著眉道:“那山頭的方向應該是縣裏王富戶先人墓地,熱鬧是熱鬧,這人都逝世,這般敲鑼鼓打難道不打擾先人?”
汶非津津有味地看著:“後人有富貴,特來告知先人也沒錯,在王侯貴族中,往往比這更大張旗鼓,禮儀繁瑣。
汶非臉色露出一陣緬懷,又露出一股諷刺意思:“你說熱鬧?想當年,大齊的宗廟祭祖,百官浩瀚絡繹不絕,武將林立旌旗獵獵,十里長道鑼鼓喧天,又豈是這個小場面能相比?”
默然,汶夕冷笑一聲:“聽起來好大的氣派,現在還不是亡國了?七國土地現在孤魂野鬼不知多少?哦,差點忘了,當年七國最氣派的人好端端還站在這裏!”
汶夕繼續嘲諷道:“怎麼不繼續說,百官相擁簇,帝王也行禮。七國相印是不是掛得很威風?是不是還要把當今皇帝扯下馬,體驗一把皇帝癮?”
汶非嘆了一口氣,轉身重新上山,每逢只要說起當年的事情,孫子從來都是這般冷嘲熱諷。
走過一個山路拐角,一個小墳塋出現在眼前,四周疊堆一圈石塊,邊上綠竹環繞,雜草不生,看起來經常被人打掃過。
墓碑上寫有兩行字:兒汶青山之墓、媳溫良秀之墓。
汶夕走到面前,取出籃子的祭禮品,尋一塊小石頭,把紅紙壓在墳塋之上。輕聲地說:“爹,娘等著急了吧?兒子來看你們了。”
汶非幫忙取出其餘幾件,說道:“我兒青山,你說你喜歡竹子,現在你看這邊上的長態如何?你以前常說汶夕要像竹子一樣凌風不屈,傲骨常在,今日啊,汶夕長大了,後面你就拭目以待。”
汶夕蹲下身,用火摺子點燃蠟燭,低頭流下了淚:“娘,今年是及冠之年,清明是您的忌日,卻恰恰是我生辰。在爹孃去世後,我就說過,從今以後再也不過生辰。可今天爺爺對我說如果長大了要和您說一聲。”
汶夕擦了擦眼淚:“小時候常常見那些讀書人,及冠之後可以負笈遊學,可以獨立遠走他鄉。我也不知道及冠後算不算長大了,只是我想了想,那些人可以,我應該也是可以的。”
又抬起頭,看了看墓碑:“爹,常常把你喜愛的竹子砍了做棍棒做長槍,想學那大俠行俠仗義,把家裏搞得雞飛狗跳,被你發現總是挨你一頓打,現在這周邊的竹子都比兒子高了,我再也不砍了,它們會一直陪著你的。”
蠟燭緩緩燃燒,汶夕又繼續點好香,白煙升起,爺孫的心事也跟著沉浮。
汶夕揉了揉手道:“爹,你還真別說,你打人還真痛,比趙老頭戒尺還痛,現在手還怕著,不過我做兒子的,對你很厚道的,你看!”
汶夕拿起一大疊紙錢道:“好幾百的紙錢,足夠爹孃在下面花個三年五載,娘你要管好爹,他喜歡喝酒,在下面少喝一點,但是……”,頓了頓,繼續道:“現在不差錢,酒要喝好酒!,不夠的話,娘就不要節省了。我再寄點給你們,記得託夢給我,我也想見見你們”
回想起一些以前一家人的事,汶夕咧嘴大笑起來。
兩張引路錢寫有夫妻二人的姓名,爺孫點燃後,又逐漸把紙錢一張一張燒掉,每燒掉一張,汶夕都會口裏默唸,爹孃收好。等到全部的紙錢燒完,看著蠟燭和煙緩緩燃燒,地面灰燼隨山風一陣捲起。
爺孫沉默了一會兒,汶非率先起了身,環顧四周的竹子,讓孫子脫下蓑衣,拿出冠巾,幫忙束其發,沉聲道:“正衣冠,行禮!”
汶夕擦了眼淚,吸了一口氣,一絲不苟地彎腰重行揖禮。
禮畢,汶非拍了拍孫子道一聲走吧。汶夕搖了搖頭:“爺爺,你先走吧,我再待會。”
汶非點了點頭,提起籃子先走開了。
走到山路拐角處,轉頭只見孫子又流著淚,在吹奏兒時母親教授的一曲歌謠:
橋上橋下
少年衫柳絮沾
河水旁豆蔻年
四目相對一眼望一眼
風兒吹風兒吹小娘子心事堆?
山風吹過,吹起少年頭髮飛揚,一股春風得意。
…..
汶非走下山道的時候,大老遠見到季老太太正拄著柺杖,一頓一頓地走過來。二話不說,趕緊跑去扶住老太。
山道路滑,加上老太年紀大的緣故,二人走得很慢,老太主動開口道:“小汶夕這麼大了,您不給物色一位姑娘?我看言家或者雲掌櫃家的小女娃確實不錯。”
汶非撫須笑道:“這事不急,得看那小子的怎麼想。”
老太點頭附和:“也對,現在世道好,安安穩穩找個人家可以過一輩子,也可知足。鎮裡那群長舌婦人,整日說我家莊兒在外準時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一提這我就來氣。”
老太話鋒一轉:“這要是放在二三十年前,那會天天打仗,官府四處徵兵,鄉鎮男丁十不存一,好多對剛成親沒多久就分開的小兩口到處都是,咱百姓的日子苦呀。”
青瑞國大一統之前,還只是遠離中原位於西北方的一個弱等小國。由於靠近北方狄莽部落,加之國家窮亂,故而中原各國戲稱未開化的蠻夷國。中原文化深感不恥,青瑞國君甚至被迫憤然喊出“諸王卑我,醜莫大焉。”
誰也沒想到,就這麼一個能輕易碾壓的小國,在戰國七雄開始逐鹿中原,問鼎天下之時,青瑞國以勢不可擋的態勢北下,打得各國節節敗退,等到各國終於回過神來,組成七國聯軍,卻只是負隅頑抗了十餘年,最終幾炬焦土,鹿歸青瑞。
老人看著遠處的青山,眼神一片冷漠:“是啊,正因為當時亂,才束縛了老夫的手腳,世道平,死幾個人無非只是一兩朵浪花。”
汶非的言語細若蚊聲,老太渾然不覺。
老太突然對著汶非彎下了身。
汶非大吃一驚,連忙扶起:“妹子,你這是做什麼?”
但老太還是執拗不肯起身,低頭說道:“老婦雖是個目不識丁的婦人,但這麼多年細細思索,當年老伴執意從軍,說要投奔一位貴人,這些年莊兒的所作所為,讓老婦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那位貴人可是您?”
老太緩緩起身,抬頭小心翼翼開口道:“可是您……汶丞相?”
汶丞相,這個稱呼除了熟悉的人,已經很少聽旁人說起,頓時讓汶非有點恍惚。
“妹子,你是如何知曉?”這詢問已經是對答案的肯定。
老太頓時有些激動,語氣變得有點哆嗦:“我這老伴…除了一身力氣管用,其他沒什麼長處,偶然一次聽鎮裡說書人說道,當年丞相離開北燕的時候,城內遇伏,還是一位力士用全身的力氣開啟城門,這才幫助丞相逃脫。聯想到我那老伴回來後,力氣全失,舉起尋常的碗筷都哆哆嗦嗦,又聽聞丞相擅長下棋,尤其是以人為棋。自從十餘年移居到小鎮,莊兒和你接觸後,頻繁外出,愚婦纔有此猜測。”
汶非爽朗笑道:“哈哈,都說妹子目不識丁,我看不見得,這般高才足以去縣裏刑房當衙役了。”
老太搖了搖頭,又露出一絲擔憂:“使不得,一點猜想罷了。我家莊兒會不會有事?”
汶非鄭重承託:“妹子,放心,楮莊此事辦完,可保季氏百年富貴。”
老太放心點了點頭,也不勞煩汶非扶了,獨自一人緩緩下山。
汶非眯著眼看遠處,目光深邃,當年燕國一步,自己滿盤皆輸,要不是季老太老伴開啟城門缺口,自己也要把性命交待在那裏,如今再次博弈,勝負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