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冰山
“拿去用。”她淡淡說。
戶川白展開包裹,發現是一條護膝。
他略微吃驚地看著高木,想不到這個短髮的瀟灑女生注意到了他的膝蓋在上次打架時受了傷,竟給他準備了護具,雖然語氣很冷淡,但讓他有些感動。
“謝了。”戶川白說。
他毫不客氣地脫下右腳球鞋,將護膝套在膝蓋上。
高木看了一眼戶川白,似乎覺得樣式很合適,難得笑了笑,然後迅速收起笑容,轉身走到觀眾席上。
熱身很快結束,隨著一聲哨響,比賽開始。
戶川白的班級獲得球權,司職控球后衛的他穿著白色三號球衣,熟練地運球穿過半場,立刻吸引了防守方的注意力。
他的傳球視野開闊,運球腳步很快,無論是聯防還是緊逼都起不到很好的作用,於是黑色球衣的隊伍打算針對他的身高劣勢,直接讓身高185公分的小前鋒錯位防守他。
戶川白似乎並沒有在意麪前比他高一個頭的防守球員,在進行簡單的試探後便強行突破,竟隱約甩開防守球員半個身位,抵達籃下。
他迅速跳起,慣用手上籃,但對方的小前鋒畢竟個子較高,即便位置有些偏後,依舊在起跳時能夠封蓋戶川白的上籃。
戶川白沒有回頭,卻彷彿知曉對方的動作,將右手的球換到左手,避開蓋帽。
他的反應很快,但黑隊的中鋒從側面撲過來,竟是兩個人一同在籃下封鎖戶川白的進攻。
戶川白的左手還未將球托起,就順勢推了一下,將球傳給了位於邊線附近的隊友。
哨聲響起,戶川白助攻得分,白隊領先2分。
投籃得手的隊友走過來與戶川白擊掌,隊伍沒有大意,迅速進入了防守模式。
戶川白是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球員,人們永遠弄不清楚他會在什麼時候自己進攻,什麼時候傳球給隊友,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敏銳地觀察其他人,用自身突出的進攻技術吸引防守,如果機會合適就自己得分,如果感覺出手勉強就給隊友製造機會。
他的投籃經過遠超旁人的訓練後表現十分穩定,而且從小就接受過身為專業籃球運動員的母親的指導,基礎很紮實,球商也得到充分開發,可以說除了偏矮的身高和平庸的身體素質以外,他是一個完美的球員。
比賽在第三節結束以前就進入了一邊倒的節奏,戶川白率領的白隊領先20分,結果基本上沒有懸念。
隨著終場哨響,戶川白最後一次分球助攻得分後,比賽落下了帷幕,白隊獲勝。
場館內的氣氛十分熱烈,由於之前的比賽規模有限,觀眾其實並不多,但今天全校的師生都集中在體育館內觀看決賽,原本不認識戶川白的同學都深深記住了這名黃色頭髮的矮個子球員。
戶川白的長相本就是受歡迎的型別,此時,當他捧起校內冠軍的獎盃時,許多女生不顧老師的阻攔涌到場上,嘰嘰喳喳地圍住他。
戶川白有些錯愕,也有些靦腆。
“打的不錯!”井上擠過來給了他胸口一拳,笑著說。
戶川白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水,忽然想起來什麼,抓住井上,問:“高木呢?”
井上一怔,有些狐疑地說:“不知道,比賽快結束時她就走了。”
戶川白心想這傢伙真是冷淡,他沒有試圖在人潮中尋找高木熙的身影,而是想法設法逃出了場館。
“恭喜你。”井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東京比賽會在電視節目裡播出吧?你媽媽應該就能看見你了。”
戶川白沒有說什麼,但他手心的汗水出賣了他的內心。
學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手裏抱著一臺相機。
她舉起相機,咔嚓一聲拍下了戶川白和井上勾肩搭背的樣子。
井上一怔:“這個時代還有人用傻瓜照相機嗎?”
“你在拍什麼?”戶川白急忙搶過相機,翻閱起儲存卡里的相片。
是一些戶川白比賽中的圖片,再往前瀏覽還有更早的瑣碎相片,真不知道她是趁什麼時候偷拍得手。
小小的相機裡,記錄著戶川白的日常生活,就像跟蹤狂一樣。
井上湊過來看了一眼,嘖嘖說:“明明拍的是我跟戶川君的合影,為什麼我只有半邊臉入鏡?”
學姐委屈地看著被奪走的相機,戶川白捱不過她的可憐目光,只好把相機還給她。
“我們去鎮子上吃飯吧?”井上提議說,“有一家火鍋店的味道不錯。”
戶川白說:“現在是夏天。”
“別管那麼多啊。”井上看向學姐,“學姐,你認為呢?吃火鍋怎麼樣?”
她還拿著相機不肯放手,似乎覺得很有趣,用力點點頭。
“二比一,就這麼決定了。”井上笑著說。
戶川白換好便裝後,三人出了學校,順著山道往小鎮走去。
夏日的天空晴朗得有些刺眼,三個人聊著天走到小鎮外,穿過長長的石橋,學姐看著石橋下的小溪,忽然有些走神,她舉起照相機,對著溪底的鵝卵石拍攝起來。
她發現了什麼。
“那裏有一個揹包,很眼熟。”她指著溪邊的石岸說。
井上和戶川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隻帆布包擱在鵝卵石上,有半邊打溼了。
“那個,好像是高木的挎包。”井上怔住了,疑惑地說。
戶川白已經從石橋上跑下來,翻越欄杆跑到岸邊,將半邊浸溼的揹包撈起來。
“她的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裏?”井上皺著眉跑過來,學姐也跟著過來了。
戶川白說:“我們沿著河岸找找看。”
三個人順著溪邊往鎮子的偏僻處走,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什麼收穫,但很快就在岸邊的破倉庫門口發現一臺摩托車,戶川白記得那是高木的舊機車,上面的黑色塗漆有明顯的刮痕。
三人的心情有些緊張起來,緊接著,他們聽見不遠處的小巷裏傳來追打聲。
戶川白飛快地跑了過去,井上有些猶豫,因為他實在不怎麼擅長打架鬥毆,下意識畏懼著那邊可能發生的事情,令他汗顏的是學姐在戶川白行動的第一時間就跟了上去,彷彿不知道害怕。
他咬咬牙,也追了過去。
戶川白是在小巷的拐角發現高木的身影,與她在一起的還有七八個年輕男人,他們像一群野狗一樣將高木圍在中間,輪番上前撕咬。
戶川白看見高木的嘴角有些破皮,額前的短髮凌亂不堪,有血絲從額角滲出。
他看見高木的手裏提著從桌子上拆下來的桌腿。
他看見那群打扮得像流氓的年輕人手裏提著鋼管和球棒。
高木熙看見戶川白,她的眼神罕見的透露出一絲慌亂,說:“你怎麼在這裏?快走。”
憤怒是一種極易點燃的心情,而看見朋友,尤其是一個女生,被一群手持兇器的歹徒圍攻,這能夠點燃更多的東西。戶川白雖然從小在神社長大,但在母親的堅持下,戶川彥明一直沒有讓他接受任何狩人的訓練,所以他並不是一個強大的人。
但他還是衝了過去,赤手空拳,忘了畏懼,少年的心氣便是如此。
離他最近的兩個流氓嚇了一跳,其中一人被他撲倒在地,另一個人下意識就往戶川白背後揮了一棒。
戶川白感到背後火辣辣的疼痛,然後聽到了咔擦一聲,那不是他的骨頭斷掉的聲音,而是某個人的手腕斷掉了。
他回過頭,看見學姐站在他身後,她一手拎著沒來得及放下的相機,一手握住那個揮棒的傢伙的手腕。
那傢伙的面孔已經因為疼痛而扭曲,因為他的手腕彎折得角度十分恐怖。
戶川白沒來得及對學姐說什麼,又和幾個怒罵著髒話的流氓糾纏在一起,不到十秒鐘就被鐵棍胡亂敲中三次之多。
井上也趕了過來,他經過了短暫的天人交戰,不得不用揹包將一個衝向戶川白身後的流氓砸趴下。
高木熙手中的桌腿狠狠將一個流氓打的頭破血流,然後咔擦一聲宣告報廢。
場面開始失控的時候,忽然有機車引擎的聲音傳來。
沒等人們反應過來,一輛機車風馳電掣掠過場中央,一根鋼管從車上伸出,將一個流氓擊飛,是真正意義上的擊飛。
緊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整整一個車隊飛馳而過,密集的鋼管將流氓們揍得找不著北,然後炫耀般繞著他們跑了幾圈才停下來。
看起來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其實才不過十幾秒,這群流氓就已經四散逃走,一瘸一拐的背影看起來格外淒涼,場中的所有人都驚呆了,換句話說是被車隊的氣勢震懾到了。
高木沒什麼反應,似乎認識這群人。
學姐也沒什麼反應,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注意其他人,而是一步不離地站在戶川白身邊,悄悄折斷了好幾個流氓的手臂,她的面色如同往常那般,對周遭的事情彷彿沒有感知一樣,看起來有些天真。
這群車手們顯然是真正的暴走族,看他們身上大同小異的破洞牛仔褲和紋身,應該也是一群流氓,只不過和剛剛那群流氓相比,他們是更強大的流氓,更強大的流氓就不再是流氓,而是黑道。
為首的人是一個大叔,像一個真正的黑道一樣,他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跨過眼睛一直到下巴,但他的表情很隨和。
“你又惹了東京那邊的流氓,冰山?”他笑著對高木說。
井上有些懵然,說:“冰山?誰是冰山?你們是誰?”
大叔看了一眼井上,又看了一眼滿身青紫的戶川白,最後很有興趣地瞟了一眼學姐,對高木說:“他們是你的朋友?有個厲害的傢伙嘛。”
高木熙丟掉桌子腿,說:“他們是我的同學,大叔,不要叫我冰山。”
被稱作大叔的中年人一怔,竟大笑起來,說:“你不想他們知道你的——”
高木用手堵住了他的嘴。
井上和戶川白看著這一幕,有些緊張。
大叔舉起手,卻並沒有攻擊高木,而是攤開手心示意投降,高木這才鬆開手讓他說話。
大叔險些窒息,卻忍不住笑了,周遭的車手們也笑了起來。
“我們是這個小鎮的車隊。”大叔對戶川白說,“冰……高木丫頭是我們的隊員,你們是她的朋友,要不要一起來?我們晚上有一個宴會。”
戶川白根本不相信車隊這種鬼話,車隊怎麼會舉著棍棒襲擊流氓?但他還是有些猶豫地看向了高木。
高木熙似乎很不想在這裏遇見他們,但她看了一眼戶川白,皺眉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今天的比賽贏了嗎?”
“贏了。”戶川白說。
“那要不要……慶祝一下?”
“好,但是我們找不到你,很擔心。”戶川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說出這句話的,感覺臉上有些發燒。
高木也有些不自然,根本無法適應這種“深情款款”的對話模式,她擺了擺手,轉過身,說:“那你們一起來吧……宴會。”
井上覺得他們的對話很好笑,但是在一群氣勢洶洶的機車騎手面前他忍住沒有笑。
“你有機車嗎?”大叔問戶川白。
戶川白搖頭。
“會騎嗎。”
“大概吧。”
“要去的地方不遠,但走路去太費時間,我們可以騰出一輛給你們。”大叔讓一個騎手下了車,坐在另一人的後座上。
最終,戶川白載著井上,高木載著學姐,跟隨著車隊風馳電掣般穿過小鎮,往郊外駛去。
井上感到戶川白似乎對於駕駛十分緊張,非常勉強的吊在隊伍的最後端,而學姐則因為沒能坐在戶川白身後而悶悶不樂,她跟高木是兩個極端,高木熙喜怒不顯於色,學姐則是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這樣的兩個人坐在同一輛機車上實在令人感到有趣。
車隊穿過小鎮外田野間的小路,夕陽緩緩沉入遠處的天際線,天暗的很快,在夏蟲此起彼伏的叫聲中,他們來到一處被田地包圍的山丘上,幾名騎手熟練的從樹下的鐵皮屋內取出薪柴和食物,一堆篝火在山丘上升起。
此時夕陽已經徹底沉沒,薄暮籠罩著微弱的火光,油脂的香味從烤肉架上傳來,他們將機車停在外面,像牆壁般圍成一圈,然後圍著篝火坐下來。
宴會在山丘上進行,烤肉、啤酒和飲料都很充足,車手們吃完東西后圍著火堆唱起歌來,是戶川白從沒聽過的的曲調,大概是鎮子上的民謠。
“以前來過這裏嗎?”大叔打著酒嗝在戶川白身邊坐下,他眯眼看著手下們扯著嗓子唱歌,神色愜意。
“是第一次來。”戶川白說。
學姐喝了一口酒就神智不清地躺下了,井上則有一句沒一句和車手們聊著天。
高木還是那樣不合羣地坐在遠處,在火光勉強還能照到的地方,一個人喝著啤酒,安靜地看著遠方的田野。
“你是東京人吧。”大叔說,“北司高中的學生大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孩子,我年輕時也在東京呆過。”
戶川白說:“我也不知道我家有沒有錢。”
大叔忍不住大笑:“你是在開玩笑吧。”
戶川白沒有回答,而是看著高木的背影,緩緩說:“為什麼給人感覺那麼孤獨呢?”
“誰?”
“高木熙。”
大叔灌了一口酒,說:“她小時候可是很活潑的孩子,那時候我剛從東京搬到鎮子上,常常看見她和鎮上的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戶川白說:“那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大叔有些憊懶地斜躺下來,說:“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戶川白皺眉。
“那孩子的母親是個好人啊,因為生下她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所以深知這個孩子來之不易,於是把全部的愛護和關心都投注在她身上。”大叔看向遠方,眼神遊移不定,“而她父親則在忙著生意,每天都坐電車去東京工作,那時候還沒有這家洗衣店。”
“大概是四年前吧,她放學後跑去同學家玩,也許是忘了時間,直到深夜都沒有回家,她的母親很著急,還給我打了電話呢。”
“那時候比現在還要不太平,一個女人深夜出門找孩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大叔的眼神有些沉寂,彷彿想到了糟糕的回憶。
戶川白從他的眼神裡捕捉到了什麼,不確定地問:“難道是……血族?”
“啊,沒錯。”大叔嘆了口氣,“我們是在第二天早上發現她母親的屍體,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副場面啊,冬天的積雪大概有到膝蓋那麼厚,她被雪壓在巷子裡,不知是遇到了怎樣的餓鬼,身上的血流的一滴都不剩。”
大叔緩緩說著,臉上的傷痕彷彿活了過來,深深嵌進皺紋裡。
戶川白沉默地聽著,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在暗鴉神社長大,他比普通人更加了解人類對血族不可調和的仇恨,更加了解有太多的人死在那群怪物的貪婪之牙下。
“她的父親,也就是高木先生一直以來都無法接受這件事情,從那以後他和孩子的關係就變得很差,那孩子心裏也很痛苦吧,覺得母親的死是自己的責任。”
大叔嘆了口氣。
“然後她就加入了暴走族?”
“是加入了車隊。”大叔糾正說,“在這裏大家都很開心,一群不被人歡迎的傢伙湊在一塊,有足夠的共同語言和愛好,甚至自發性地保護鎮子,才擁有了今天的規模。”
“是嗎。”
“高木那孩子,也是在這裏遇見了他。”
“他?”
“她的男朋友,是我最看好的車手,也在北司高中上學,後來轉學去東京市內的學校了。”大叔唏噓說,“也正是因為他,高木纔會把頭髮剪了,纔會買那臺機車……挺好的兩個孩子,最終還是分手了。”
戶川白先前只是聽說高木熙有過男朋友,想不到是這麼一回事。
“大叔,你對吸血鬼很瞭解嗎?”
“怎麼這樣問?”
“聽你的語氣,好像很有故事。”
“唉,談不上了解,只是有一次差點死在那怪物手裏。”大叔指著自己臉上的傷疤,“這道傷口,就是當年在東京治外區留下的,那時候年輕氣盛,也沒想過那根本不是普通人該去的地方。”
“治外區嗎?”戶川白喃喃說,“聽父親說過,那裏是惡土。”
“正是這樣。”大叔說,“我無法想象普通居民是怎樣心驚膽戰地活在那片區域。”
“那麼大叔沒有被咬嗎?是怎樣活下來的?”戶川白好奇的問。
“我被一個吸血鬼救了。”大叔目光閃爍。
“吸血鬼?為什麼?”
“那傢伙……從天而降,不由分說就將自己的同伴撕成了兩片,就算是在血族中他也擁有壓倒性的實力,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在搶奪獵物,可殺死那個血族後,那傢伙就直接走掉了。”
大叔彷彿心有餘悸,下意識摸了摸眼睛上的疤痕。
“那之後,我再也不想呆在治外區,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想走的越遠越好,就離開了東京,來到鎮子裡定居下來。”
戶川白緩緩說:“鬼狩……我小時候好像聽神社的大人說過,有一個叫明智山人的傢伙,明明是吸血鬼,卻喜歡獵殺吸血鬼,被人稱為治外區的[行走的戒律]。”
“有這樣的傢伙啊。”大叔嘖嘖稱奇,“明智山人……這就是救了我的血族的名字嗎?”
戶川白感覺自己說漏了嘴,趕忙補充說:“我也是從同學口中聽來的傳言,他父親是狩人,所以才知道這些。”
“謝了。”大叔擺擺手,“我也算是解開了一個心結,就算是活下來,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活著啊。”
戶川白笑了笑,說:“那……為什麼叫她冰山呢?”
“被你知道了啊,不知道為什麼那丫頭想瞞著你們。”大叔醉醺醺地說,“這是代號啊。”
“代號?”
“車隊裡的許多傢伙都是叛逆的小子,很多人都不想用原來的名字,所以我們都有第二個名字。”
“第二個……名字?”戶川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