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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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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慶功與哀悼

    曾經流行於社會上層的大型社交宴會在瘟疫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歸於沉寂,然而沒有經過多久,佔有著物資優勢的城心區又開始了小規模的娛樂宴請,由於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且又容易引起城心區內外的矛盾,操辦起來亦沒有大肆張揚。這一次打著“慶功”的名義,總算是讓權貴階層找到了明面上玩樂的機會,埃得家族挑大樑不要政/府掏一分米錢,搞得一直反對瘟疫期間鋪張浪費的元/首府都不得不鬆了口。

    雖說是慶功,可慶的是成功鎮壓自己統治下的平民,講出來很不光彩。於是宴會直接略去了致辭部分,大家自助飲食玩樂。渧爾源在會場裡轉了幾圈招呼遍了也沒看見澤爾森的影子,最後總算在大會場外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陽臺上找到了他和正在抽泣的梅。澤爾森見她先是一愣,然後不失尷尬地撤步讓路。

    梅注意到渧爾源來了,反而沒有收聲,哭得梨花帶雨,眼妝都抹掉了。

    “這是怎麼了?”渧爾源趕緊坐到梅身邊去摟著她安慰,澤爾森立刻擺出“跟我沒關係”的表情撇清嫌疑。

    “我好想小喬瑟嗚嗚嗚……隔了這麼久我就看見我兒子一眼話還沒說上兩句……”梅往渧爾源懷裏一趴哭得人心顫。

    “你在這邊多留一陣,請‘源流’把喬送來長寧陪你不就好了?”渧爾源哄著她。

    “可是我還是得回去啊!我沒敢讓小喬瑟回來,越看他我越捨不得,再見上幾眼我怕我走的時候當著孩子面兒就失態了嗚嗚嗚……小喬瑟就是我的命啊……”

    澤爾森遞上紙巾,梅悶頭擤擤鼻子接著掉眼淚。

    “你們女人就是多愁善感。”澤爾森皺眉。

    “什麼女人男人的,情緒波動人皆有之,你個鐵石心腸的少說兩句吧。”渧爾源懟完了他回過頭來安撫梅,“哭吧哭吧,憋了這麼久,該好好釋放一下了。”

    梅當真抱著她哭了好一陣,好容易抽抽搭搭有停下來的樣子了,渧爾源接著和梅聊了聊今晚上挑禮服花的功夫,化妝又費的心思,她這一哭全白費了,趕快去換個衣服補補妝吧。梅破涕為笑,拿著她的化妝包去休息廳忙活了。澤爾森對這個轉折感到莫名其妙,簡直要對渧爾源崇拜得五體投地。

    “你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澤爾森臉上寫著“身心俱疲”幾個字。

    “你啊,死心眼。”渧爾源笑話他。

    “你今天換了香水。”澤爾森轉移話題。

    “只有香水?”渧爾源笑盈盈暗示他,澤爾森在她臉上看了看,覺得是有一點不一樣,但是說不上怎麼個不一樣,最後決定碰個運氣,答道:“你嘴唇上亮亮的。”

    渧爾源實在忍不住,笑到肚子疼。

    “這麼多年了,你女人也見了不少,社交圈也混得不錯,怎麼還是這麼傻。”渧爾源說的“傻”好像不是字面意思的“傻”,澤爾森不覺得厭煩,點頭承認:“一到你面前我就聰明不起來了。”

    他們在陽臺上面對面站著,清風吹得人很舒服。

    “我今天在‘脊椎’見到渧爾卿了。”澤爾森心事重重地說道,“說真的,我見到她,回頭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那時我怎麼會說出要拿她去應付渧爾德的話的。”

    “你的做法沒有錯,不必爲了一個小女孩讓整個城冒著顛覆的風險。”

    “我當初那麼做的時候沒有一點負罪感。但是看到她以後有什麼東西改變了。”澤爾森眼神充滿了迷茫,但又語氣篤定,“在她眼裏我看到一種可能……是那種,使她不去成為她父母那種人的可能。而我願意付出某些代價去保護這種可能。”

    渧爾源向他回以肯定的微笑。

    “如果決定了,就這麼做吧。”她說。

    “有你的話我心裏就安穩了。”澤爾森的表情忽然鬆懈下來。

    渧爾源搖頭:“唉,我命怎麼這麼操勞,剛哄完我閨女,哄好了梅,又要來哄你。”

    澤爾森苦笑,正好梅回來了,踩著細細的高跟鞋還連蹦帶跳的過來挽住渧爾源。

    “你快走吧,我們姐倆要去喝一杯啦。”梅攆他不停。

    澤爾森巴不得解脫,示意之後便和她們分開回到會場上,腳跟還沒站穩,肩帶就被突然伸出來的一隻手揪住,把他拽進人群。

    “卡提埃得。”澤爾森從對方手裏奪過肩帶,站住不動。

    “怎麼的?吃著玩著,還不給東家點好臉色?”卡提掩唇壞笑,她的禮服領子從胸口一直開到肚臍,嬌小玲瓏的身段總不正經地扭成一個引人犯罪的姿勢。

    “要不是替元/首府做表面功夫,我纔不會來。”澤爾森對這種勾/引司空見慣,臉上不帶一點意外的顏色。卡提對他的反應同樣意料之中,但還不打算收手。他們現在正在會場的正中央,最大的席還沒開始,現在的大舞臺上還是一些跳新式舞蹈的優伶,卡提像是有殺手鐗藏在幕後,認定其必然引起澤爾森的注意,於是特意把他引到這兒來的。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就是神秘感呀,讓人想把你衣冠楚楚的皮囊豁開,看看裡面可以腐爛到什麼程度。”卡提說罷放肆地大笑。澤爾森想離開這兒,可人流把他擁堵在原地,背景音樂也恍然間轉換,長調子帶著點木質打擊樂器的節拍,文雅典麗。光線在一閃身後暗下來,大舞臺上的舞女換了一批穿傳統長袍的,揮動著袖子如雲如風。

    澤爾森不知道對方賣的是什麼藥,索性駐足觀看。卡提見他還算識趣,便在一旁舉著酒杯啜飲無話。

    惚惚惶惶,慢板之聲中一圈伴舞的舞娘荷花瓣似的張開,只見舞臺的邊緣走上來一位戴著面具的舞者,手執流蘇,緩步從容。一頭蔥青色及腰長髮披散如同溪水涌下山巒,全身的裝束繁複沉重到令人懷疑這樣穿著能否跳得起來。舞者從長長的裙襬下墊起一隻腳,探出去輕輕踩在舞臺上,微仰身子姿態優美地停一個亮相——隨即將流蘇一拋,這支舞才真正開始了。

    澤爾森自覺不懂得鑑賞,但這支舞跳得著實令人驚豔,繁重的服飾沒有分毫違背和/諧。整支舞中舞者的雙足都沒有離開過舞臺,不需要跳躍,不需要姿態的放誕,偏偏是這樣看似拘束於上身的律動,充滿著一種端莊華貴的美。蔥青色的長髮隨著恰到好處的轉身在舞臺上飄散,配合着流暢的舞姿洋溢位難以形容的張力。長長的裙襬其實暗中開著兩條叉,總在不經意間流瀉出一雙秀麗的長腿,赤足在舞臺上一再遊走,白晃晃盪悠悠令人挪不開眼。快板加急,聲樂悚然,忽地舞者跪了下來,仰首呈現下頜到鎖骨之間絕美的頸部線條,就手將臉上的面具向天一拋——

    那面具正好飛進觀眾之中,落在澤爾森手裏。臺下的掌聲和讚美壓住了音樂,舞者轉了臉來向他目送秋波,澤爾森的確在那一瞬為這份美貌失神了,緩了緩才低頭去看那張圖畫抽象的面具。卡提以為奸計得逞,笑得端不穩手中的酒杯,湊到澤爾森身邊去搭著他的後腰道:“風華絕代,是不是?”

    澤爾森不能昧著良心說不是,但也不能順遂她說是,所以乾脆什麼都不說。

    “賞心悅目,元/首先生也要懂得勞逸結合嘛,紅酥手,黃藤酒,放鬆放鬆筋骨,有助於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嘛。”卡提提起另一杯酒遞給他,“呵呵呵~今晚留下吧?”

    “我對女人已經沒什麼興致了。”澤爾森沒有投降。

    “我知道我知道,唉,所以纔給你點新鮮嘗。”卡提逼著他接下酒杯,然後自己先乾爲敬,“啊——好酒。我猜到你興許不喜歡女人,但也許男人更合你胃口。”

    澤爾森忽然明白過來什麼,反問:“男的?”

    他再看向舞臺上,這場舞蹈已經結束了,舞者不知去向。燈光又重新點亮,幾名侍者推著一輛大餐車走了出來。

    卡提挑眉:“怎麼啦,真戳到你點子上了?”

    澤爾森扶額,突然想起面具還在手上,轉手遞還給卡提,卡提不接。

    “定情信物嘛,收著吧你。”卡提說著,澤爾森已經直接把面具扣在她後腦勺的髮髻上轉身走了,卡提一邊摘面具,一邊“哎哎哎”地叫著他:“澤爾森!你幹嘛去?!”

    澤爾森走著被餐車擋住去路,侍者正將支架上面的罩布掀開,會場上一陣驚呼,那是個許多層的大蛋糕。澤爾森見到蛋糕的驚訝程度不亞於見到那個舞者真容的時候,然而他的驚訝和開心地分發蛋糕的眾人比起來是那樣格格不入。

    卡提也注意到他那稱得上是驚愕的神情,走過來還沒問話,澤爾森已經把她拽到近旁質問著:“你哪來的這麼多面粉?”

    “攢的咯。”卡提理直氣壯。

    “你會省吃儉用的攢麪粉?小麥已經停產,麪粉是政/府定量供應的,三年了整個長寧都沒有幾家還吃得上面粉,你告訴我這是攢的?你怎麼攢的?”

    “我愛怎麼攢就怎麼攢,幹/你屁事。”卡提冷笑一聲掙脫開他,“坐懷不亂的澤爾森,你他媽的為一個蛋糕……”

    “你搬出個一層樓高的蛋糕,是明著跟元/首府挑釁嗎?”澤爾森咄咄逼人,卡提本就比他矮好多,讓他這麼一脅迫,緊著後退了兩步。

    “要是讓我抓到你用那些奸商手段從民間搜刮糧食或者跟境外走私,你給我走著瞧。”澤爾森拋下話,滿身怨氣地扎進人群裡消失了。

    -

    城中城光輝奪目,貧民窟卻在同一個夜晚漆黑沉寂。

    但人們沒有真的沉默,他們將聚會隱藏在幽暗殘破的樓道內,人們一個個開啟老式能源轉換器,投射出一片沒有溫度的篝火幻影。由一個人起頭,口口傳唱起曲調悠揚的歌,跳動的火苗映得每個人臉上微紅。伊站在人群中央,被投影染成亮金色的頭髮綁成許多個小辮,深邃的輪廓影子令她有種雌雄莫辯之美。

    伊向大家鞠躬示意,圍著的一圈樂手拿著各種各樣難以歸類的自制樂器,根據人們的演唱即興演奏起恬淡靈動的曲調——人們的歌唱也是即興的。伊就著節拍跳起簡單的舞步——連舞蹈都是即興而發,她跳著,不久又有另一個人加入,更多人加入。人們圍成一個圈,每個人的舞步都不一樣,但是他們都合着同一個曲子以同樣的虔誠在舞蹈。悠揚的歌聲中隱含著絮絮的深情,靈動的節拍中潛藏著綿長的哀愁。那城心區所慶祝的,他們正在祭奠。

    伊跳著跳著停下來,久久望著篝火。漠爾言墨、燈師、沐爾月……很多熟悉的眼睛從篝火的深處望穿她的腦海,彷彿他們的靈魂擁有了與生者溝通的能力。人們不想用太過悽苦的方式為曾經的同伴送行,逝去的人已經留下了遺憾,就不要再留下悲傷。

    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太婆被人們攙扶著走來,坐在人群最靠近篝火的那一圈,她解下身上裹的一件布衫,上面繡著長寧的海濱、聖廟,繡著難民營,繡著許許多多犧牲者的名字。刺繡的手藝精巧絕倫,許多人接過手裏來撫摩著它,再垂淚遞給下一個人。

    人們咿咿呀呀地唱著,用溫柔的曲調,唱出內心難以排遣的憂思。

    不知是誰忽然唱起一首三族年代的遠征古歌,可這兒年輕的老的,全都耳熟能詳地跟著唱了出來。

    “歲月不脛催人老,功名未濟骨先涼。”

    “死去空來何所道,託體山阿永流芳。”

    “白髮母,襁褓兒,我命絕,何人養?”

    “無妻子,無爹孃,我當死,誰人想?”

    “如今四海合一家,子將離去眾相養,子將離去眾不忘。”

    “此身合是流民未?”一撥人問。

    “皆是流民。”一撥人答。

    伊望定篝火,喃喃地隨著唱道。

    “半生遠去無歸處,此身死地、作……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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