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爱青果
去書架

番外 下沉國度:饗宴其二

    飛船直接飛進了一條隧道——在高架內部建隧道簡直是古怪至極,除非希望它時不時地斷上兩節,否則中底層絕不會有這種東西。或許是高架每個區都是獨立的,區內相對穩定的高層纔會建隧道吧?我猜不下去了。

    我們一路平穩順遂,最後停在一個巨大的室內空間中,我下了飛船。

    我是不是該脫個鞋什麼的?這裏也太乾淨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室內空間!!得有高架整個底部所有層加起來那麼高!!

    等等,可不能太激動,我必須平靜,沉穩,我不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下層人,我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

    那些美麗的“智慧”們在我的身後一字排開,我正想她們為何不引路,難道需要我做什麼而我沒反應過來嗎?可就在我還愣著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群穿白衣的人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

    這是什麼架勢?

    他們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數不清人數,我實在是太緊張了,粗略估計有十來個。為首的是一位器宇軒昂的修長男子,他一停別人也跟著停,看得出是這夥人的領導。他年貌和我差不多,頭髮打了蠟做出造型,我上學的時候也這樣捯飭過自己,現在……現在就別提了。他穿著一身質感很硬的純白色長衫,剪裁得正貼合身形,我羨慕他的身材,也曾想練出這樣不壯不瘦的精緻線條,然而時常驚悸和飢一頓飽一頓只能讓我長成一隻乾癟的小雞仔。他的眼珠烏黑髮亮,眼型比一般人長,眉毛高高地挑起來,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難以捉摸。我覺得他雖英俊卻有些輕浮——這傢伙怕不是在鄙夷我。上哪兒說理去?現在人人都可以鄙夷我。

    但我還是一眼認出這個人的身份,並且用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巴結語氣對他說:

    “潘先生!見到您是我的榮幸!我從中學就在聽您的影片演講,您的形象早已經深入人心了!”

    我為自己的話感到羞恥,這句馬屁甚至沒拍到對的地方。別說影片演講,他的廣告、網上的各種報道,早都鋪天蓋地,他在哪裏都是紅人啊,還需要我看的那點勵志影片才能深入人心?

    毫無疑問,他就是永渡公司的老總——潘奢。

    這個級別的人親自迎接確實讓我感到誠惶誠恐。

    “尤未名先生。”他居然向我微微鞠躬,“應該是我非常榮幸見到您,請不要緊張,我們這裏沒有那麼多講究,跟我來吧。”

    他說著示意我跟他走,他身後的那些人和我身後的人全部散開了,只留下他身邊一位女士。人數一少我便注意到了她,她留著幹練的短髮,眉眼還算清秀,很有稜角感的方臉,不合我的胃口。但是以一個庸俗文人的視角講實話,我被她的身材吸引了,穿著那麼保守的全套制服,她的曲線仍舊非常驚人。

    潘先生在我身邊略靠前點走著,隔斷了我與那位女士,我和潘先生之間穩定地保持著一定距離,他比我腿長得多,是怎麼保持這個距離不變的?

    “尤先生,恕我冒昧問一句,您真的到了資料上寫的年紀嗎?您看起來太年輕了。”

    “我確實有二十六歲了,可能是我沒吃過什麼有營養的東西,所以又矮又瘦顯得小吧?哈哈。”

    我簡直是個傻瓜,既然都透過了體檢,怎麼能抱怨自己沒吃什麼營養的東西?

    他可能看出我的尷尬了。

    “如此的話,體檢的結果顯示您各項指標都達到標準,一定是天生的體質優異了。”他說,“放心吧,我們會為您提供最優質的飲食,最良好的生活環境,您會很快就會強壯起來的。在您覺得狀態最好的時候,我們纔會開始精神測驗。當然在此期間,根據您自己的意願,可以隨時終止合作。”

    “好的,非常感謝。”

    我躲不開他的目光。

    “先生,您之前對我們的專案有多少了解呢?”他問道。

    “意識體轉移嗎?瞭解得不多……”

    在這種注視下我無法撒謊。

    “沒關係,很多人都不瞭解我們的專案,甚至會傳言我們在做出賣靈魂的交易。”

    “‘出賣靈魂的交易’?”

    這是明知故問,我就是來出賣自己靈魂的。

    “外界這樣傳說……事實上,我們確實會為供體支付一筆數額可觀的酬金,但賺錢不是這個專案的根本目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是基於人道主義的立場,以自願的、互利共贏的方式將最大的益處提供給需要它的人們,供給和需求雙方都會得到滿足。”

    “沒關係,我對你們的動機並不介意。”

    “哦?那麼您申請成為供體的理由是什麼呢?”

    “我在申報表上寫過了,需要我複述一遍嗎?”

    我在說什麼?我是在指責他沒認真看我的申報表嗎?傻了嗎?他這個級別的人怎麼會親自看申報表?

    “申報表?”他忽然冷笑一聲,“別管那個了,誰會在申報表上寫真心話?告訴我你真實的想法,您可以當這是個沒有任何風險的小測驗。先生,現在好好回答,或許你在精神測驗的時候就可以答得讓自己更滿意一些了。”

    沒有任何風險?這是在逗我玩嗎?

    “我想要離開之前的環境。”我真的說的是實話,“陽光,天空,花園……我想要在這種環境下生活。”

    他臉上表情的變化耐人尋味。

    “您沒有特別需要錢的地方?”他追問。

    “沒有……我能問一下嗎,這筆錢是匯到我的賬上,還是匯給我的親屬?”

    “如果轉移手術成功,您願意自己支配的話當然隨您得意。不過如果出現了差池,我得提醒您,這個手術的風險儘管可控但仍舊很高。以防這樣的風險,我們會要求您在手術前簽署協議並預先分配這筆財產,手術之後錢會轉到您預先填寫的賬戶上。”

    “那就匯給我父母吧……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看過他們了。”

    “雖然我們的專案只參考本人意願,但您的父母尚健在,他們對您的做法又有何意見嗎?”

    “沒有,不,我沒告訴他們,不過無所謂了,我在他們心裏應該已經死了好多年。”

    我說完等了一會兒,潘先生對我的回答沒有給出評價。

    “我沒有妻子和孩子,也沒有別的什麼割捨不下的人或者事,我只有那一個目的——”

    啊!我太著急了——

    “我明白了,只要您透過精神測驗,我們會滿足您的心願。”他很果斷地打斷了我的話。

    什麼?只要?他是在懷疑我無法透過精神測驗嗎?

    或許他是在懷疑我能否活下來?

    旁邊有員工乘著廣告裡看見過的代步椅飛速從我們身邊滑過走廊,我忽然覺得潘先生是爲了和我多說幾句才選擇步行的。

    “所以……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那一點。”我怎麼可能不猶豫。

    “只有‘那一點’。”他一點都不猶豫,“您千萬要考慮好,一旦透過精神測驗,您就沒有機會反悔了。”

    我用力點頭。

    “您是怎麼看待意識體的呢?”他又問。

    “意識體……?或許是和靈魂差不多,但是還是有區別的——我想想——是擁有多維屬性、附著於人體並透過操縱人腦進而控制人體思維活動和生理活動的精神主體。大概是這樣吧……”

    “不需要您背概念,尤先生。您還是太緊張了,這樣吧,我現在開始改說‘你’,不再說‘您’了可以嗎?’”

    “可以,完全可以。”

    “既然概念你都這麼清楚了,那下面我來說吧,意識體這個東西……”他忽然換了一副輕快的口吻,“為什麼轉移起來風險那麼高呢?你說的很對,意識體和靈魂的概念差不多,但是靈魂,經常被我們認為帶有獨立的感知和意志,而且是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然而,靈魂是一個神秘學概念,意識體卻並不完全是這樣。意識體本身屬性複雜,沒有獨立的感知能力和思維能力,一般情況下不可見也不會自然湮滅,且可以自由穿梭於時空之中,只有生命體能夠使其暫時貯存在某一時間空間範圍之內。而生命體本身的機能——最重要的是腦部構造,決定了意識體能顯現出的最大功能,包括感知、記憶、智力等等。我們可以認為意識體是永生不滅的,人會死只是因為身體機能喪失了自我運轉的能力,並損壞到令意識體無法正常附著的程度。”

    “我記得說,意識體在遊蕩的時候還會因為特殊的引力自動進入新的身體。”

    “會的,我們每個人的意識體或許都活了成千上萬年。”

    “但是我們沒有之前的記憶?”

    “意識體在胚胎形成時期就可以進入人體了,可是大腦的發育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這期間尚未發育完全的大腦足夠你把前世的一切忘個精光。”

    “那真是遺憾。”

    “另外,我們也可以認為,人和其他動物包括昆蟲擁有著性質完全一樣的意識體,只不過,由於其他動物和昆蟲的生理功能限制,他們沒有大腦或者大腦不具備產生思維的基礎。”

    “就是說如果我死了以後,身體機能停止運轉,我的意識體就會遊離到時空中,甚至進入一條狗的體內,但我卻因為新的大腦太低階而無法意識到我曾經是個人類嗎?”

    “的確有這種可能。”

    “那真是太棒了,不用思考真是太棒了。”

    我在自相矛盾,但願他沒有聽出我這些句話間無意流露的虛榮。

    “基於這個理論,當然我們的實踐也證實了這一點。”他看來沒有聽出什麼,“意識體可以被人為操控,而我們最早的客戶提出希望獲得‘長壽’並保留當下的記憶,爲了滿足這一需求,我們公司終於研發出體外儲存意識體的方式並實現了人與人之間的意識體移植。”

    “不就是幫助別人獲得永生嗎?但那應該是把那些有錢人的意識體轉移到年輕肉體裡面吧,我填的供體申報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的確很不同,畢竟時代在改變。”他的笑容又讓我看不懂了,“年輕的肉體?開始是這樣,但他們很快也厭倦了更換新的身體,而且克隆人一直受到道德的譴責,畢竟克隆人體也會吸引意識體提前進入其中,移植後時常還會造成多重人格這種困擾。我明明白白告訴先生你,我們的研究是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地走來的,因為不斷修正著錯誤,所以纔會越來越有把握。”

    我點頭表示理解。

    “我當時也很不滿意這種更換身體的模式,所以我在十年前便開始研究並籌備開展另一項業務。”他說,“機械人工程。”

    我忽然想起那些美麗的“智慧”們。

    “人工智慧在‘泉下’已經相當普及,你也看到了。”他很樂意承認這一點,“但是假如我們將機器人制造得足夠精良,模擬出等同於人的大腦並且將儲存意識體的功能給予這副‘鋼鐵之軀’,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的客戶能夠從此獲得永遠不需要更換的完美身體了呢?如此,道德上的詬病也會消減很多。”

    “我看到供體申報表上面寫的……我參與的就是這個專案對嗎?”

    “沒錯。您是我們新開放的一批移植志願者其中之一,這個專案的人選篩查極其嚴格,而且由於中下層的人們為生活所迫,受教育程度也普遍偏低,肉體精神雙雙健全的人非常罕見。你能來到這裏,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是的,我也認為這是個奇蹟,可是我現在真的不敢說這話。

    因為我想不出來自己到底哪裏有優勢讓他們在苛刻的篩選條件下挑中了我。

    “潘先生……”

    “叫我潘奢就可以了。”

    “……潘奢。”

    我居然向一個我對之有所求的人毫不客氣地當麵直呼大名。

    怪不得我叫完這個名字就啞口問不出話來。

    好在潘先生真的十分善解人意,我從他的眼神裡能看出來——他知道我不善言談。

    “尤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未名?”

    “可以,您隨意。”

    我說完纔想起自己還是沒改口稱謂。

    他忽然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

    “未名,這項移植完成之後,你的人生,將擁有‘盛名’。”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