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下沉國度:饗宴其一
我決定出賣自己的靈魂。
其實現在已說不上“決定”了,這是上個月就抓到的機會,但結果直到昨天才落在我頭上,今天大概是我最後的反悔期限。實話說我蠻驚訝的,這個機遇來得實在有點快,一個月的時間真是令人既焦急又懈怠,你期待那件事情來臨,但是你卻不知道成事之後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所以反而希望拖久一點,奢求自己能夠回心轉意。
上個月的那次決定後我提交了“永渡公司”的意識體轉移專案供體申報表,很快透過了第一輪稽覈,並在上週進行了體檢,體檢也非常順利——雖然我不清楚意識體的優劣與這副驅殼有什麼關係,“永渡”總部下派的員工都十分友好,對我的問題給予了細緻解答。然而我沒辦法把那些複雜的專業名詞重複整理出清晰的內容,只能大致理解“健康狀況會對人的心理產生這樣那樣的影響”云云。她們的敘述太過清晰完善,那時我一直懷疑她們是智慧,而不是像我一樣聽一句忘一句的人類,不過,作為人類中智力也不怎麼優秀的我,沒底氣下這樣的判斷。
高架中下層暗無天日的生活會使人生得蒼白消瘦,我以為自己無法透過體檢,所以這也算個意外。在體檢也透過後,她們終於要帶我去總部接受最後一輪精神檢測了。也就是今天,我第一次飛躍層層疊疊的高架,進入了有陽光、綠植和水道的上層空間。
或許我的口吻聽起來不像一個來自高架中下層的人,這裏的本地人也這麼說我,對此我也十分願意拿來炫耀,可只炫耀了兩三年,第四次考學失敗之後我便不好意思再提起自己受過中層最優教育的事情,這裏的人只看結果。我的家人也對我失去了希望,他們曾以為自己的兒子能夠憑藉學業一路攀升獲得上層的陽光,可如今我只能預見到自己慢慢向底層墜落。高架上沒有讓你自由選擇去留的機會,如果你在這層沒有用處,你只能被驅趕到別的能用到你的地方,如果別的地方仍舊沒有你的工作,你恐怕就只能到處流竄,或者——嗚呼——直接從高架一躍而下。
這就是為什麼我看中了永渡公司的意識體轉移工程,這可能是我此生見到陽光的唯一機會。
像我這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還有很多徘徊在中下層,但我近兩年已經不怎麼見到這樣的熟人了,不知有多少人考上了上層的學校、也不知多少人被逼去了高架的其他分割槽、又有多少人跳下了高架。我受的教育曾讓我看不起那些中低層埋頭苦幹的人,然而現在我只為我受到的教育感到悲哀,它教會了我講究生活卻使我無能生存,讓我既鄙視勞動又沒有精專的學問,讀聖賢書的清高讓我無法融入同類,也不懂怎麼向權貴搖尾乞憐。我恐怕得了妄想症,精神測驗或許無望透過,那也罷,正好可以回來好死不如賴活著。
我們的飛船繼續爬升,高架相交的橋樑漸漸變得稀疏,我看到頭頂上出現了應該可以稱作“天空“的部分,黑色的高架線條交錯在藍汪汪的背景上像雜亂的刮痕。公司來接我的人給了我一副墨鏡,然後她們不知道操作了些什麼,我們的飛船從頂部開始變得透明。有形狀不規則的光環鱗次櫛比落在我身上,她們身上,到處都是。
我多想摘掉墨鏡,但對於我這種一輩子都沒有自然光照射過的人來說,那會傷害我的眼睛。
天上是和我周圍所見一樣的粼光,水面一樣微微浮動,但我不敢肯定那是水的反光。這片淺色剔透的粼光與波動覆蓋了我們的頭頂,越往高處去,我越發現它面積廣闊得驚人。
“那是什麼?”自尊一次次受到打擊後,我已經學會不再掩飾自己的無知。
“海。”其中一位美麗的“智慧”回答了我。
“哦,還真是‘泉下之國’。”
“‘泉下之國’是……”她開始一絲不苟地朝我介紹這個名稱的來歷,我只能聽著。
每個人從小學的課本上都學到過我們這個世界的來歷,稱呼,典故種種內容,長大以後的我還不至於忘個精光。我們的世界是沒有海的,這片海在我們的頭頂上,離高架的最頂端永遠保持著上萬米的距離。陽光來自真正的水面,卻不是透過深海照耀著這裏,而是一種奇異空間摺疊的饋贈。可惜我學的是文科,不然我會更詳細地講解這片海與光線的關聯。但是即便作為一個歷史專業出身的人,我也懶得去揹我三年前就忘得支離破碎的概念。簡單來說,”泉下之國“就是“黃泉之下的國度”“,“”黃泉“自然指的是這片海,我們的世界在它的下面。
由歷史資料可知,千萬年前的人類,我們祖先的時代中,有“海平面”這種說法,因為海面和陸地是齊平的,從海邊一眼望去能看到一條直直的邊界線切分視野上下。然而這個概念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很難理解,暫不說海沒有多少人見過,什麼陸地、天空,我們一概都沒見過真的,就算上層的人見過天空和海,我打賭他們也沒見過地面,什麼“地平線”更是奇怪的名詞。那些流傳下來的資料一直在我看來是拙劣的偽造,直到現在我見到了天和海,我還是無法肯定陸地的存在。他們說海上還有另一個世界和祖先們的世界是相同的,但我對走上頂層已經是最大的痴心,再往上走,穿過海,這種事就是個笑話。
但史書上說那個世界纔是我們真正的家園,我們是慘遭屠戮而潛逃至此,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死者下黃泉,而我們頑強跨過死境,在黃泉下倖存。另有一系人說,我們本不該逃,我們已經被造物主拋棄,苦苦掙扎也逃不掉被毀滅的命運。這裏就是一個暫時承裝棄物的垃圾場,甚至還在不斷銷燬著被丟棄的一切——由此,又管我們的世界叫做“棄原”,其實這纔是民間流傳最廣泛的稱謂,只是官方厚著臉皮不承認而已。
他們說的有道理,高架下雖然沒有土地,卻沒日沒夜以一定的細微尺寸緩慢下沉,的確像一個垃圾處理廠。
這是一個隨時會崩塌的世界,它建立在某種詭異的重力紊亂的漂浮狀態之中。
“沉沒”的部分就會徹底消弭,有專家說我們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蟲洞上方,然而這個蟲洞卻不會將消失的部分傳送到另一個世界,任何物質都會在傳遞的過程中被碾碎。
但究竟是不是蟲洞,是什麼重力情況,我也不好說了。
高架的搭建是從中間向上頂升的,由於重力紊亂,上面頂起了再高下面卻不會加速下沉。而頂層需要維持種植業養殖業的穩定,也不會因為最底下的“沉沒”而搬家,從中間開始建設是個折中的辦法。在我作為中層人的童年時代感覺不到搬家的需要,可在底層生活時就不是這麼想了,下沉的速度簡直肉眼可見,人們時刻準備著向新搭建的更上層搬。最慘的時候在沉沒邊界躲避糾察,一晝夜而已,作為參照的對面高架連線橋便從和我們持平變成了斜下,我們急忙躲到上層,又過了一晝夜,居然平了回來——對面也在下降。
那沉沒的下面究竟是什麼?我無法透過白濛濛的霧看到任何東西。
只有那一次,我躲過糾察跑回了中層,但糾察很快發現了我,把我塞回了底層,好在還不是沉沒邊界附近的層數。
也就是那時我瘋狂地上網查詢可以回到上層的辦法——就當我懦弱虛榮又不要臉吧,我認為我骨子裏本該屬於上層。
我在底層流亡的時候結識了不少身懷絕技的人,他們中有一個透過暗網找到了永渡公司的意識體轉移專案供體自願申報系統,並願意和我分享。要知道“永渡”可是位處頂層的超級企業“多格塞勒”集團旗下勢頭最盛的科技品牌,我怎麼會放棄這個機會!
無業遊民總是在四處遊蕩,我們很快失去了聯絡,但我卻得到了“永渡”總部的回信,告知我的資料透過了稽覈,可以在所在區受到專門保護地進行體檢。
於是這樣,我成功地來到最後一關,而那個把我送來上層的貴人卻不知境況如何。
我們的飛船在上升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便開始平飛進入高架深處,沒有能飛到最高處俯瞰高架區的全貌令我有些失望,但這已經很好了……我應該知足。我得讓自己心緒平靜,以免在測驗中被誤測為易怒的性格。
然而我又希望自己有些精神問題,這樣我會回到中底層活著,至少能確保再活幾十年,幾年也行。而我自願作為供體參與意識體轉移專案,這個決定只能為我帶來兩種結局——一週內死在手術檯上,或者,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