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失落
那場似乎永不會停的雨終究還是停了。
天井漏下的青光彷彿薄薄的水簾,溼衣服黏著身體澀澀的不適。天井的最高層完全被這種稀薄的光籠罩了,她站在虛假的水簾之中凝固成和“脊椎”內壁相同的材質,冰冷、堅硬、沉重。
她在水中下墜。
已經無法分辨時間,下沉了多久,多深?還要繼續沉到什麼地方?
光影攪動起一朵朵水泡。
但是沒有人會在發光的水泡後面等著她了。
卿轉頭看了一眼身側忽然出現的人,他的身高隔斷了些許光線。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站著。
卿覺得自己還在水裏,只不過和自己同樣在下沉的人多了一個。
她沒有換掉衣服,那之後她就一直站在這裏了,她不是完全不想動,而是在意識到自己想動一動的時候,已經全身僵硬到失控。
“刀鋒在找你。”話用對方正統的央京腔講出來,像在念詩。
“我知道了。”卿答應著。
他們沉默了一陣。
“共鳴殺不死人的。”卿突然說。
“我才知道,殺不死人的。”她重複著。
業背靠著天井,淡淡的光在他臉上勾勒出一副青白山谷圖。
“他一開始就想死?”他問。
“他不想死,是我逼得他那麼做的。”卿說,“因為我不再相信他了,他沒有後路可走。”
“驅蟲需要溼潤的泥土做引子,他的確做了功課。”業冷哼一聲,“‘死也要死在外面’,我以為只是一句大話。”
“你能感應到他吧。”業好像在期待著什麼。
“蠱王死了就感應不到了。”卿繼續望著天井。
“蠱王在侵入人體十分鐘之後便開始產卵,要是再拖一拖就沒法收拾了。”
“滅絕也好。”卿冷不丁道。
“?”
“又是巫蠱,又是詛咒……像巫族這種對世界充滿惡意,被複仇的怨毒支配著的民族,滅絕了最好。”
業不對此發表看法。
“為什麼把自己和他一起轉出去了?那種強度失敗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你不怕他對你做出不利的事嗎?”
“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一定不能讓他獨自離開。雖然早有預感……”卿眼前晃過千絕港冰原,她暫停了一瞬,“……會出不去。”
他們再度開始緘默,回到水中的下墜。
但業覺得她和自己不一樣,她還在拼命想浮上水面。
“那個時候真的以為自己無法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話了,但是剛剛又想通了。所有謊話都圍繞著真實想達到的目的運轉。”果然卿又開始說話,“明明我早就知道他的目的……那麼簡單的……從始至終……只爲了自由。”
業沒有解釋阻止冀出去的原因,儘管卿早就理解了,他也一點要為自己開脫的樣子都沒有。
畢竟那要建立在可能出去的基礎上纔有意義。
他此刻的沉默讓那些都沒有意義了。
卿突然希望他能說點什麼,可一扭頭看到他的表情,彷彿他之前爲了阻止冀所做的一切也都失去了意義。
卿忽然覺得很淒涼。
“想通也來不及了。”她苦笑著。
業閉上眼睛。
“在央京的時候。”他令人意外地說起自己,“每天要按什麼順序向長輩問安,什麼時間做什麼功課,每種場合要搭配什麼樣的服飾,參加什麼活動和見什麼人,甚至每天要喝幾次茶,都是按流程規定好的。”
“管家和助理分別做好內外安排,所以只要檢視日程表,就可以事無鉅細地知道自己一個月甚至一年中都會做些什麼。”
“重複著過分順利而無聊的生活,好像總是非常充實又完美,但其實沒有一點可以違抗的餘暇。”
“如果不是瘟疫爆發,我的一生大概都會這樣按部就班地繼續下去。提早完成學業接手家族事務,在指定年齡服軍役,退伍後繼承族長,日復一日參加各種掛名行會的交際宴席,和一個血統優良的本族女人結婚,教育出一個和自己人生完全一樣的繼承人。”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
“對我來說。”他說,“‘脊椎’就是自由。”
“所以我不明白,我僥倖活下來而得到的東西……”
“為什麼會有人蠢到爲了這種東西……”
卿聽出他聲音的變化,抬頭看著。
碎髮搭著眉骨垂在眼前,業的眼睛深陷在陰影中無法被看見。
“……去死?”他語氣輕得幾乎發不出聲。
卿見他把頭扭開了。又隔了一會兒,她輕輕伸出手去,和業搭在扶欄上的那隻手握在一起。
異能課無限期推遲。在接下來的數日裏,“脊椎”中好像一切正常的程序都被切斷了。張沒有再出現在任何人眼前,斯科特與河之成只是偶遇時靜默地穿過視野。線上公共平臺也一片沉寂,大家彷彿都自然明白要回避什麼話題,但是除此之外又無甚可談。
喬消失了,沒人能聯絡到他。
零把自己關起來不肯見人。
次也一直忙著重新調整“脊椎”中的連結,科利在實驗室陪著他不出來。
娜爾只在夜間活動,一旦遇到她便會迅速躲開。
純偶爾領著艾妮出來透透氣,向來無憂無慮的小艾妮終於也不再一墩一墩地跳著走路。
業仍按班按點地出現在藏書館,但他完全只是站在幕牆前發呆。
刀鋒把直播停了,問起來,他表示若不是之前的錄影裡還有些和大家一起拍的內容,他想把賬號也登出掉。他說經歷過這次之後,忽覺“脊椎”裡悶得透不過氣來。
而卿在憑藉他們一個個的反應確認,就在那個雨天,冀真的死了。
她一直在試圖推翻所有的推論,但是無法證明結果會出現任何變化。
親眼看著蠱王鑽出他的頭顱,這個定局已足夠殘酷。
“為什麼在下沉呢?像在深水中邁不開步子,或者悶得無法呼吸的雨天。你到底想借此向我說明些什麼?”
卿抱著枕頭像撫摸一隻小動物似的撫摸著枕套。
連續失眠和不斷加強控力練習已經讓她精疲力竭。她也開始閉門謝客,偶爾刀鋒會發訊息問候,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迴應。和其他人徹底的頹靡不同,她總覺得自己還有沒有做完的必須要做的事情——又或許是仍然放不下的執念。
“我到底還在焦慮著什麼?”她線上上問過那個什麼都知道的族長大人。
“似乎戰勝了反派,但又沒有獲得勝利的快感。”業隔了一整天才回覆。
幾天後次也終於熬不住了,在公共平臺上說了一句話,“雖然冀的事我也很難過……但是真的只有我一個人還在惦記著什麼時候復課嗎?”隨即石沉大海。
“巫蠱的事情張師士應該不會再追究,卿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吧。”純發語音安慰她,但缺少了歡快的語氣詞,聽起來還真的不習慣。
“卿卿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為什麼我問大家大家都不回答我呀……冀到底到哪裏去了呀?我怎麼找不到他了?他不喜歡和我們一起玩嗎?如果艾妮把‘主上’的位置讓給他的話,他會不會消氣,會不會回來了?卿卿卿……”
只有什麼都不懂的艾妮執著於每天給所有人發訊息,卿很擔心哪一天誰堅持不住對她說出去。或許就是自己,自己已經感到十分疲憊,沒有足夠的耐心圓謊。
“換成那個說謊的行家,會怎麼辦呢?”她試圖調整自己的思維。
總這麼躺著也沒有辦法,她起身坐到鏡子前整理行頭,準備去藏書館再碰碰運氣。
“黑眼圈都出來了……簡直像河導士一樣了。”她捏捏自己的下眼瞼。
“咦?”她腦海忽然閃過一絲光亮。
“河導士對冀的態度似乎不是那麼好……這個時候……這個時候如果尋求他的幫助是不是得到回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果這樣的話……”她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開始在網上搜索關於河之成的資料,他的專業方向,涉獵門類,研究著作……參與過的一切活動和工作,卿只爲了找到那一點。
“蛟族這麼古老的種族……一定經歷過兩裔之戰甚至三族之戰吧……那麼對巫族也許會有一定的瞭解?”
“即便不懂巫族,至少……至少……”
“這個人為什麼懂得這麼多啊?到底同時學了多少專業?這種人一輩子不幹別的只在學習學習看書看書嗎?”
“不過他活了得將近一千年了吧……化形之前的記憶是什麼狀態呢?斯科特導士協助化形的時間實在離現在太近了,這樣盲目去問會不會有用呢?反正有沒有用問了才知道。”
“找到了。”她停下來喘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