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葦塘回憶
秋風逐蘆荻,天高氣爽。
葦塘的邊緣一直延伸到“脊椎”的臺階下,這讓他免於一生都憋在幽深的室內,偶爾出來踩草吹風還不至於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享受。
張站在臺階上,舉目眺望發現了蘆葦地裏小小的身影,他舒了口氣,目光裡盡是秋日的明媚與溫柔。
他走下臺階,慢慢走進葦塘裡,水已經退了,而地上仍有些泥濘,他最遠只能走到這裏。
張探出指尖揉撥那顆小小腦袋上的黑髮:“寶貝,不要再往遠處去了。”
小腦袋轉頭望著他,烏溜溜的眼中虹膜泛着一圈天際的雲影,只有瞳孔處永遠是黑黑的一點。他靜靜坐在水塘裡,淚眼婆娑。
張有些詫異。
“爺爺~”冀破涕為笑,朝他伸去一手的泥。
“在玩什麼?泥巴?”張跟著笑出來。
“我在讓蟲子闖關~”
“‘蟲子闖關’?”
冀拉著他的手叫他過來看,張毫不介意地蹲下來,撥開蘆葦。
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泥潭中遍佈昆蟲的死屍,蘆葦杆上穿刺著仍在掙扎的活蟲,石頭下粘著殘肢斷翅……然而這殘忍的畫面四周,卻被精心用蘆花和秸稈編織起來,石塊堆砌成微型假山和池塘,連同有意擺放的蟲屍,形成一座幽美譎詭的園林。
“這不是帕洛師士送你的蟲嗎?”張沒有立刻變臉,依舊溫柔道。
“嗯嗯。”冀的眼中略帶淒涼,“帕洛師士的禮物我很喜歡~”
不是因為不喜歡,相反,他對這些昆蟲喜歡極了。張讀到他零碎的孩童的思緒,冀彷彿在為什麼哀悼並感動著。
“怎麼讓它們闖關的呢?”張輕聲問。
聽到他這樣問,冀的眼神忽然有些欣喜,“首先製作一個很漂亮的環境,”他指著周圍精妙的編織,彷彿在炫耀一個傑作,“裡面佈置了很多的機關,”他挪動石頭和葦杆,小園林中的各個部分也開始活動,有從坡上滾落的石頭,有突然放水的閘門,有攪拌泥漿的渦輪,全部都就地取材,製作精良。
“把蟲們放在起跑線,用薰香把它們趕進裡面,一關一關一關地走。”冀指著他的每一個機關,在張看來任何一個都可以將脆弱的昆蟲置於死地,何須接連。
或許他在意的並不是殺戮本身?
“看起來再完美的陷阱也會有幸運者逃脫。”冀凝視這個充滿危機的園林,“當然,一定要讓它們有機會逃出來,不小心都死去就太可惜了。當快要死去的時候卻掙脫了活下來,那個樣子真的非常美麗呀。”
“不斷地掙脫和陷落不會感到絕望嗎?”張問。
“會嗎?”冀眨眨眼睛。
張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沉浮在泥潭水槽中的,穿刺在蘆葦杆和一半壓扁在石頭下的蟲仍偶有細微的抽動。
“生命真的像書上說的一樣頑強呢。”冀的眼中又一次涔滿淚水。
災難和痛苦的始作俑者,卻在為被自己捉弄的一切而感動和讚美嗎?
這時張聽到響動,舉目望去,看到了一個隱蔽的用葦葉編成的籠子。
“爺爺,那裏是勝利者~”冀開心地指給他,然後取來籠子,裡面竟然是一隻看起來十分孱弱的蟈蟈。
“最後活下來的那一隻會掉進籠子裡。”冀解釋了最後一個機關,“我會把它放生喲。”他把美麗的臉蛋湊近籠子,眯眯眼笑著,“你要自由啦,小傢伙~”
冀純真美好樣子令張感到莫名恐懼。
也許這只是尚不懂得生死的孩子在好奇心驅使下,無意的作惡吧。
也許他懂了以後……
冀將蟈蟈取出籠子,託在掌心裏輕柔撫摸。
張站起來,想問他要不要一起放生這隻幸運兒。可突然冀揪住蟈蟈的頭,將它活生生從身體上扯了下來。
無頭屍體仍在彈動後肢,很久都沒有停止。
“命運果然很無常吧。”冀溫柔地笑著,濡溼的睫毛上閃著淚光。
張攬過冀的小腦袋將他抱緊,什麼也沒有再說。
-
“雖不願接受,但有些人的天性生來就站在人道的對立面。”
張伸出手指戳戳玻璃罐,裡面無聲無息。
“那次事情之後,我就拜託帕洛回來對冀實施了移植。並且自此,我再也沒有讓冀離開過‘脊椎’的大門。”
“對他進行異能侵害是一次失敗的冒險,也是我這一生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但這卻是必要的。冀對人性和命運有種執念般的好奇,然而不加控制的好奇,與惡同罪。”
“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善惡之分,但卻有最基本的規則。我想對年幼無法自律的他暫時性強制約束起來,至少讓他先學會遵循規則,不至於滑入深淵。”
“之前被他玩弄致死的蟲子,他還按照闖過的關數分三六九等做成標本,說他能從中看到令人振奮的反抗精神。吶,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現在看起來像學會了‘人道’的樣子嗎?”
張說罷束手在小隔間裡踱步,卿魂不守舍地看著他走。
“你見過他的標本嗎?”張問完馬上便讀到了,“見過的吧。那些都是他自己私下養過的蠱蟲。”
卿驚訝,但她又似乎早有預感。
“不知道他在執著些什麼。”張說著冷笑,“因為不是巫族,咒語不起作用,他只是把那些蟲擺在那裏自生自滅而已,一次性會在房間的牆壁裡養十幾只蠱,然而最後的倖存者,也從沒見他饒過。”
張垂目看著腸穿肚爛的地藏蛛:“恐怕這也是他的傑作。自己一直養不成,所以騙你養,騙來了,又只是爲了惡作劇式的取樂。”
卿有些脫力,扶住臺子定神。
娜爾在外面聽著他們說了一陣,忽然皺皺鼻子很小心地走進來:“張師士,氣味……”
張忽然被不祥的感覺擊中,他抬頭望向娜爾,卿也跟著轉頭。
“這裏……有……有冀的血的氣味。”娜爾驚懼道。
連串腳步聲向他們聚集而來,業後面跟著一臉不明就裏的純和刀鋒氣勢洶洶闖進實驗室。斯科特和河之成在隔間門口先看見了,業不等他們問便衝向臺上的蠱,拔開塞子把罐裡的內容物一股腦兒倒在臺上,腐爛和血腥的氣味爆炸般彌散。
“你在幹什麼……”卿捂住嘴。
業不顧毒液的侵蝕直接上手在屍漿中翻找。
“茅尾蜈蚣呢?”他臉上滑下汗來。
張的臉色瞬間鐵青,他拂袖大步離開隔間指示斯科特:“分頭給我把冀找出來。”
“你的手……”卿盯著業。
“顧不了了。”業的手指已經由於沾染毒液潰爛起泡,他倒了半瓶藥水清潔傷口,卿忙翻出針管和解毒劑準備注射。
“毒液滲入幾秒之內就能引起休克,”卿不由分說便抓過他的胳膊擼起袖子,“不想死你就忍著點。”
“給我自己來。”業看她的手法恐怕得白被戳這一針,當即奪過針管自己注射。
“服了,你怎麼什麼都會!”卿又氣又急,沒空再搭理他,轉身出門去。娜爾瑟瑟站在架子邊手足無措。
“卿!”刀鋒看到她從隔間出來了。
張已經不在這裏了,斯科特拉住她:“卿,你知道冀在哪嗎?喬和零都不知道他去哪了,你回憶一下,他有跟你說過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卿的腦子裏閃過發光的泡沫和水的波紋。
“龍珠……”她說。
斯科特的呼吸顯然不太通暢了。“師士,”他接通張的電話,“冀有可能去珍寶館,他的目標也許是龍珠。”
“吉爾次也正在透過‘脊椎’內部的監控系統尋找,但冀早就對這個萬年不用的監控動過手腳了,透過監控找到他希望不大。”河之成那邊也得到了訊息,“斯科特,監控可是你應該控制的範圍。”
“是,沒錯,但這個時候你就不要埋怨我了。”斯科特搓著額頭,“你快去禁區那邊,‘脊椎’深處只有我們幾個能涉足。”
“純,你和業留在這邊。”斯科特分配任務,“零和喬已經在他經常會走的地方找了,我覺得他不會在我們能想到的地方,但是,任何一點可能都不要放過。切記,蠱王是非常危險的,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驚慌,找到的話,跳過我直接通知張師士。”
“娜爾,你的嗅覺可以幫忙找到他嗎?”斯科特抬頭問。
“我盡力。”娜爾點頭。
“好的,娜爾跟我走。”斯科特拔腿便要動身,“科利已經往深處去了,剩下的……艾妮、艾妮不要出來,刀鋒你和卿……”他愣了一下,“算了,想去哪裏找去哪裏找吧。”
他和娜爾河之成出了實驗室分頭散開,純嘆口氣回頭看著從隔間裡出來的業,他手上纏著紗布。
“我們走嗎?”刀鋒詢問卿的意見。
卿無力地點頭。
“利用不穩定連結混淆勢能波動,不去禁區‘心臟’一類的地方,哪怕在深處,張師士也定位不到。”業忽然說。
“有什麼建議?”卿抬頭問。
“澤爾冀給了你線索。”業低聲說,“只有你能找到他。”
卿回憶著幾次夢境裡出現的發光泡沫。
“他想利用我的轉移咒出去。”她說,“所以他必須找到我。”
“那就去他指定的地方等著吧。”業說,“等到他了再通知別人,不要打草驚蛇。”
說完他靠著隔間門框滑坐下去,表情痛苦地閉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