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外來者
他失敗了。
每一種異能的反噬形態都不一樣,他沒想到“消融”會痛苦如此,催化劑注射一結束,他的哀嚎就嚇癱了一旁的女家教。渧爾德兀自慶幸這裏離卿的寢殿夠遠,這等同於將人一點一點熬成油般的折磨,驅使他逼近瘋狂的邊界。
爆開的血管將面板一併崩裂,血和黑色的粘液在他的面板上編織成網……他倒下就起不來了,徒勞掙扎在痛苦的沼澤中。渧爾德還非常清醒——他記得反噬的一切應急措施,只是劇痛令身體重達千斤。女家教給他緊急注射了一管抑制劑,渧爾德全黑掉的視覺終於恢復,他不顧一切地摸索著起身出門。
“渧爾先生!”女家教嘶喊。
“他進來了……”渧爾德跛著腳迎向對方一定會經過的線路,無數他自己的像在鏡子中盤旋,他命令家教:“你先去內殿……開啟走廊的隔斷,藏好夏莉……這樣還不行……要等純度上去再嘗試融合……”
他不接受反駁,女家教向大殿深處跑去。反噬被抑制住了一些……不,是本來的程度就還不深,抑制劑在把反噬產生的勢能爆炸往他體內逼……他感到超越先前的折磨,粘液滲出衣服拖著他一路走過的痕跡,這些粘液的侵蝕強度還不及他平常發揮這個異能的千分之一,但他已經完全無法控制這個異能的瘋狂膨脹。
他在走廊中跌跌撞撞,還沒碰到敵人他就已經自己了結了自己,多麼可笑。
渧爾德一頭撞在牆上狂笑,每一聲都令他的胸膛受到錘擊般的酷刑,吐的血都是純黑色,粘液淤積淹沒了腳踝。“外來者”就在他眼前,對方真是老頭子的行進速度,成了這幅樣子的渧爾德還是攔住他了。渧爾德絕望的笑聲在看到對方的一刻變啞變低變無,黑色的粘液忽然向空中攀援,在他的身體周圍形成一片蛛網。
“你……?”
鏡子,佈滿天花板和全部牆壁的鏡子,無限重疊的,各個角度的……所有的卿同時驚坐而起。她在鏡子組成的洞窟中悚然望向房門,人體衝撞的聲音順著走廊向這個方向逼近,流體滑膩的聲響比撞擊聲來得輕卻更快。她一滾從床上下來,赤腳踩在鏡面鋪成的地板跑到門前,足跡如水面上的波紋般消失了。
她聽話地假裝自己還在睡,沒有開門,但是外面的聲音越來越讓她驚慌——她聽到了父親痛苦的喘息。
渧爾德像皮球在兩側牆壁撞了這邊撞到那邊,他沒辦法再憑自己站立,再也不能剋制發出悽慘的呻/吟。對方比他慢一拍,步伐仍安靜而均勻,他的目標在卿,從來到現在完全沒有停下,這條最近路線更是選擇得斷然。對方怎麼知道卿的房間的?渧爾德的理智這回徹底失守,他壁虎般抓著牆把身子往前拽,必須趕在對方之前……
抵擋不住,完全地……不可能拖住他了……除非……
渧爾德一鬆手跌倒在地,他爬到卿的門前,後背失控地重重撞在門上。
黑色的粘液順牆壁而上,他將這裏糊成一道足以銷燬一切入侵者的深溝。反噬初期造成的體內勢能紊亂令他的其他異能全部關停,而“消融”又不斷吸食超出肉體承受力的能量。渧爾德決絕地望著那個人,張開雙臂用身體阻擋他。
“別想……”他的嗓音燒灼般嘶啞。卿聽到了他的聲音,眼淚唰就流了下來:“爹爹……爹爹你怎麼了?”她竭盡全力也打不開房門,“爹爹!”卿比起聽到他的痛叫更怕聽不到他,“帕弗裡爺爺……救救爹爹!我需要你!求求你救救他!”呼告沒有出現迴應,她撲在門上嚎啕。
那人的手伸向渧爾德,渧爾德瞬間揪住對方的衣襟,這人身上什麼金屬的東西被扯了下來,叮叮噹噹落在地上。黑色的粘液幾乎包裹了渧爾德,對方突然抬起手憑空凝聚出一把閃著晶石般赤色光澤的長錐,竟無需手持便在眨眼間無數遍穿刺了渧爾德的身體!晶石長錐將勢能從傷口灌入血液,反噬的痛楚完全侵吞渧爾德,他無可奈何,只能拼死護住房門。
“別想傷害她!!別想把她帶走!!!”渧爾德瘋子般叫嚷。
卿拍打著門哭喊,她拍了一夜,可外面再也沒有父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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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哭,影子顫抖得彷彿被波紋攪碎的月輪。
“我是多麼糟糕的女兒啊……能出世已經是恩賜,居然挑剔要怎麼樣活下去?爹爹他又有得挑嗎?看他爲了我把自己活成了什麼樣子!!但是我拋棄了他!!我一個人逃走了!!”
卿仰靠在欄杆上聲嘶力竭地大哭,她突然間揭去了小大人的偽裝,只是一個信念崩塌的孩子。冀撐著身體靠近她,卿揚手去打,冀沒有躲,被她一巴掌抽在臉上。
卿看著他的臉哭得更兇了,冀捋捋被抽亂的鬢髮面無表情。
自以爲了解她為何逃出冰宮,太自以為是了。
他明白卿為什麼會突然講她父親的故事,自己逃出“脊椎”會付出的代價根本不是生死、脈原命運這麼大而抽象的東西——卿在逃出來之前也不會想到自己將要承受多麼大的心理折磨——要不是渧爾德瘋了她絕不會想要逃走,但是渧爾德的瘋……卻是因為保護她。
……你有資格選擇怎麼活下去嗎?
你有資格選擇活還是死嗎?……
你的生命真的只屬於你自己嗎?
你真的已經想好了要離開嗎?
冀想不出離開了“脊椎”自己將面臨什麼。所有的夢想追求,甚至想要逃避的事物,都基於“活著”。
沒有任何目的,只是想換一種方式活下去。
卿不正是這樣想的嗎。
“你後悔了嗎?”冀挪挪身子癱在她邊上。
“不後悔……”卿仍在哭,“我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恨我自己可我還是不後悔……?!”
冀又明白,他什麼都不說了,傾身摟住她的肩膀。卿哭到缺氧便不哭了,月光從高又轉低,她忽覺明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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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抬手擱在眼前遮擋著月光。
他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平時梳理整潔的金髮散亂在腦後,只穿著單薄的玄色長衫,彷彿和地面融為一體。
斯科特抱著件厚袍子站在臺階下等候指示,河之成遠遠待在門口看著他們兩個在窗下的剪影。
“斯科特。”張低聲喚著身邊人,“假如,那時候渧爾德得手了……”
“那是不可能的,師士。”
“別急著反駁我,有的事想想就很有趣。”
“您想什麼都有趣。”
張莞爾。
“想想麼……如果那時‘脊椎’真的被攻陷,你以後要何去何從?”
斯科特很不想回答他,但是不好好回答,他肯定還要沒完沒了地問下去。
“我大概不會留在‘脊椎’了。”
“是麼,還以為你會說,要在‘脊椎’為本尊殉葬呢。”
斯科特一愣,那邊的河之成聽著不對勁,趕忙插話:“主上,帕洛師士剛剛來信的意思是要跟著渧爾德進入瘟疫盤踞區,我是否應該前去協助?”
“吶,澤爾森讓你來避難,你就老老實實地躲著。”張明顯有些不快,“實在太閒了,這裏還有的是要你做的事。”
河之成對他的態度早已習慣,被駁斥了便繼續安靜立著,張不讓走他也不敢走。斯科特知道他說那句不合時宜的話是爲了幫自己解脫張的話題,但此時不但感激不起來,反倒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傻子”。
斯科特聽得出張不是真的在設想當初,也不是想要自己表達忠心自願殉葬,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全都是在含沙射影,暗諷著渧爾德在夏莉死後的選擇。
張起身在月光下又站了一會兒,隨後走下臺階,斯科特迎上去為他披上厚袍子。
“關於是否追回帕洛師士,長寧那邊也在詢問您的意見。”斯科特說。
“帕洛做事最有分寸,既然他決定跟進去,那就隨他吧。”張說著往寢殿裡面走,“離千絕港放走渧爾德都過去這麼久了,長寧還記得回頭問本尊的意見,多半是渧爾源做的好工作。”
“渧爾源還在希求迴轉的機會?”
“帕洛現在正在為此努力。她是怕帕洛出了事,我會遷怒到卿和零身上。”
“師士,您說的這些我有點理解不了。”
他們穿過長廊,張沒讓河之成跟上來,卻默許斯科特繼續跟隨。
“渧爾源跟澤爾森耳濡目染,肯定會把本尊往最狠毒了想。就算嘴上恭恭敬敬,內心也不會有任何信任可言。”張說,“帕洛爲了照顧卿,一定會竭盡全力救治渧爾德的反噬並阻止他繼續前往長寧。渧爾源也祈盼帕洛此行能成功,但一邊又怕本尊不願讓帕洛前去,所以特意來信確認,若本尊不同意,她自然派人把帕洛追回來,免於本尊怪罪長寧失職。寧可放棄救自己的弟弟,也要保全自己和兩個孩子,這是渧爾源正常會做出的選擇。”
斯科特有些無奈:“但是渧爾源沒必要存在這個擔心。”
“沒必要嗎?”張回頭對他淺笑,“爲了帕洛,本尊什麼都做得出來。”
斯科特低頭不再提這件事。
張私人的區域佔據了一整個高塔,斯科特被他領過了寢殿,漸漸向“心臟”的深度下降。他們走進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內部雖然空間很大,燈光卻十分昏暗,一組組錯落的陳列櫃裏麵懸浮著同樣不起眼的雜物。張無視著擺在迎面上的東西,開啟了牆壁的機關,冷氣撲面而來,他邁入白霧瀰漫的密室。
斯科特和他一起進去,暗室中被紅色的光線充滿,他看著漂浮在光芒中心的那個東西,恍然:“原來您把它存在這裏了……”
“我和帕洛都不好碰它,總放著也不是回事,就借這次處理千絕港的事情,把它也順帶解決一下吧。”張拍拍斯科特的肩膀。
斯科特點頭,他關掉眼前的鏡片,靜靜注視著那個東西,眼球的反光倒映出一柄閃著晶石般赤色光澤的長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