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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玉璧血戰 三十三

    鑼聲一直在響,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叫嚷聲,一直吵到近乎卯時方纔停歇。

    天,亮了。

    一夜未眠,加之白天的勞累,所有兵士都萎靡不振,每個人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好像無數遊魂在軍營中飄蕩。

    高嶽坐在案前,肘抵案臺,雙手互枕,下頜抵在手背上,雙眼闔蓋,似小憩,似沉思。

    他的精神同樣很差,甚至比兵卒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見他眼窩微陷,眼眶泛起一圈重彩,像是被煙熏火燎過似的,兩頰顴骨稍凸,麪皮慘的嚇人,頭髮散亂的撲在肩背上,遮住半片面容,整個人都陷入一種莫名的狀態。

    “將軍,該用飯了。”

    帳外,親兵低聲呼喚,雙手捧一盤飯食。

    “進來。”

    沙啞的腔音飄出,好像兩塊磨石在相互研磨,粗糙且刺耳。

    親兵心頭咯噔一聲,掀帳入內。

    “將軍,早飯備好了,趁熱吃用吧。”

    親兵小心繞過滿地狼藉,輕輕把飯託擱在案上,彎腰拾起腳下的鱗盔,掛在架上,然後拿過笤把,默默清掃起來。

    昨夜,不是,應該是今日凌晨,確切的說是二通鑼起,各將軍出帳後,裡面傳來一陣摔打聲,想來這一地雜亂就是當時的傑作,只不過親兵們知趣的沒有入內。

    高嶽緩緩睜眼,眼中還帶著好些血絲,望著親兵的身影,嘶啞道:“外面情形如何?”

    親兵一頓,轉過身來。咧嘴一笑,道:“還好,就是精神欠佳,等這班弟兄回大營歇息一日,明日就能生龍活虎。”

    那隻赤紅眼睛略略動了一下,又道:“不必瞞我,照實說。”

    他的身姿依舊保持原樣,賬中卻沒由來的吹起一陣寒風,沙啞的聲音夾雜著這股冷冽,彷彿幽魅的呼喚般飄忽。

    清兵打個寒顫,慢慢垂首,嘆道:“弟兄們的精神很不好,就跟丟了魂似的,走路都不帶風。”

    高嶽閉目仰首,沉默不語。

    情況比他想的還要糟糕,僅僅一夜,便讓五千甲士心氣全無,若是無法破局而出,明日就又會有五千人倒下,用不了幾天,三萬精兵就會變成三萬條病蟲,不戰自潰!

    精神的壓抑絕非睡上一覺就能化解的,他們需要的是宣洩,痛快淋漓的釋放出來,女人,殺敵,甚至被殺,都行!

    只是現在玉璧未破,軍令如山,他們只能強壓在心中,但這絕非長久之計,一旦徹底爆發,恐怕會禍累三軍。

    該怎麼辦纔好,去城下叫陣嗎?若是敵軍不戰又該如何?

    一時間,高嶽有些恍惚。

    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嘈亂,像是有人在高聲叫罵。

    高嶽立刻從迷神中清醒,迅速把凌亂的髮絲盤至腦後,快步走出。

    定睛看去,不遠處擁著兩隊兵士,像是爆發了什麼衝突,劉茂正居於正中,大聲呵斥著兩邊的人馬。

    眉頭一擰,高嶽立刻向那邊踱去。

    “你們他孃的是不是想造,反!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將你們就地正法!”

    劉茂越說越氣,“鏗”一聲抽出腰刀,掃視每一張蠟黃的面容。

    “怎麼回事!”

    親兵們搡開一條敞道,高嶽緩緩上前,沉聲問道。

    聞聲,劉茂扭頭,見是高嶽,暗舒一口氣,手腕一轉,腰刀反握,抱拳禮道:“稟將軍,這兩個小子爲了屁大點事竟然揮拳相向,甚至還要拔刀廝殺!”說著怒指領頭犯事的兩人。

    高嶽順指看去,看裝扮像是兩個普通計程車卒。

    兩人見高嶽以一種莫名神色打量自己,連忙低頭避過視線,身子卻怎麼都何站立不穩,像風中弱柳般情不自禁的飄蕩不停。

    “到底怎麼回事!”

    高嶽冷聲道。

    事情是這樣的,早起開灶,這兩人同抬一口鐵鍋,許是太過疲憊,前者沒吃住力,踉蹌跌倒,把後者也一塊順倒,摔個跟頭不要緊,但鍋中飯食卻被灑了一地,無法吃用了。

    軍中規定,一灶十人,不會多,也不會少,若是因為個人原因無法吃用,對不起,您就餓著肚子等下一頓吧。

    這一摔可真不得了,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火沒處法,現在可好,連飯都沒得吃了,還連累其他弟兄餓肚子,一人當場就發飆了,怒罵那人窩囊廢,連個鐵鍋都架不穩,後者也不甘示弱,當即破口回罵,繼而拳腳相加。

    一塊當兵的誰還沒幾個過命交情的弟兄,一群人見自己兄弟吃了虧,立刻一擁而上,後者的弟兄們也不甘示弱,紛紛丟下鍋灶上去助陣,於是乎,轉瞬間單挑變群毆,百十來人打作一團。

    幸好劉茂發現的早,及時制止眾人,不然極有可能衍變成難以控制的局面。

    看著倒扣的鍋灶,散落一地的湯水,泥濘中被踐踏的看不出原樣的食物,高嶽一言不發、

    晨風吹拂,他緩步向泥濘走去,彎腰從稀碎中揀出一塊有幸儲存完整的東西,在胸襟上擦去沾粘的汙穢,下一刻塞進口中。

    “將軍!你...”

    劉茂箭步竄去,臉上涌現出複雜的神色,欲要攙起高嶽。

    高嶽伸手推開,拒絕了他的攙扶,腰膝再彎,順勢坐在地上,一邊咀嚼,一邊說道:“不過一餐飯食罷了,何至於大打出手。”

    “將軍!”

    劉茂喉頭翻滾,眼中晶瑩翻滾,幾欲奪眶而出,“砰”一聲當頭跪下。

    所有人都跪下身來,嘈雜聲響在這一刻徹底消失。

    高嶽隨意擦擦嘴角,站起身來,虛扶眾人,說道:“都起來,跪著幹什麼,又不是吃了敗仗,羞於見人。”

    兵將們遂站起身來,再抬頭,每個人好似都被打了雞血,疲憊,頹廢統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臉崇敬。

    高嶽粗粗掃了一眼,開心的笑了,說道:“打破鍋灶弟兄重新去領飯食,沒打破的,該吃飯繼續吃飯,吃完了該睡覺睡覺,至於你們兩個...”

    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射向兩個首犯。

    這兩人不再逃避視線,挺身站出。

    劉茂趕忙上前,正要開口,高嶽揮手止住,說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自己去領二十軍杖,吃完軍杖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都散了。”

    兩人相視一眼,轉身離開,自始至終臉上都沒有一絲怨色。

    待眾人散去後,劉茂長出一口氣,立刻解下披髦,蓋在高嶽身上,關切道:“將軍,秋風甚涼,您還是回帳中吧。”

    高嶽點點頭,神色重新恢復成往日的淡漠。

    日頭漸漸升起,暖氣成煙。

    東寨中,薛孤廷正與韓軌商議,確切的說,是在向後者發牢騷。

    只見薛孤廷滿面鬱色,眉梢挑得老高,鋼針作的鬚髯根根繃直,甕聲甕氣道:“你說你怎麼那麼熊!哨騎都探報說沒有伏兵沒有伏兵,你還不敢截殺敵軍,任由敵軍敲鑼打鼓的嚷了一夜,你說你來這兒幹什麼?”

    韓軌充耳不聞,或者說左耳進,右耳出,邊點頭,邊吃著酒菜,好像虛心受教,但又頑劣難改的孩童。

    這樣喋喋不休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了,他也已經習慣,習慣了他的數落,更習慣他這個人。

    看著韓軌柴米不進的模樣,薛孤廷氣就不打一處來,搓著牙花道:“喫喫吃,你還有臉吃,心可真大!我要是你,我都羞得不敢見人了!”

    說著,還伸手拍拍自個緊繃的麪皮,好像發自心底鄙視此人。

    其實兩人的官職相差無幾,私交也頗好,太重的話,他也說不出口。

    韓軌擺下碗筷,從懷中絹巾,擦擦唇角,好像吃飽喝足了,然後提起酒壺,晃了晃,壺中叮咚作響,淡淡說道:“酒不錯,要不要喝點?”

    他名為將軍,卻習慣了文士打扮,身上不見只鱗片甲。

    薛孤廷一愣,二話不說奪過酒壺,仰頭猛灌,末了舔舔嘴唇,似在回味,待擱著酒壺,又板直了面龐,繼續數落道:“啞巴了,怎麼不說話!”

    韓軌輕聲道:“說什麼,說你說的對?還是說我做的不對?何況對也好,錯也罷,天都亮了,又有何意義。再者,丞相為何要派我輔助於你,你心裏沒數嗎?”

    薛孤廷頓時一噎,悶悶不言。

    丞相派他前來,說是輔助於他,實則是來監督的,怕他腦子一熱,又幹出什麼糊塗事來。

    說起來薛孤廷也算是高歡最老的那批臣子了,征戰沙場十餘載,論名聲,那是響噹噹的,論軍功,那也不壓彭樂等將,可偏偏腦子犯衝,老是犯渾出錯,故而地位略低於一干將領。

    比如廣而傳知的“舉刀罵天”,這是純粹的沒事找事,結果老天發怒,降下一道霹靂,把他轟成焦炭,把高歡嚇得差點跌下馬背,幸而身強體壯,撿回一條性命,

    對此,他心知肚明,可就是改不了。

    沒好氣的哼了一聲,薛孤廷嘟囔道:“那又如何,但這次你真的錯過殺敵的時機了,可把高將軍給害苦了...”

    話音剛落,親兵入帳,報道:“稟將軍,高嶽將軍來了。”

    薛孤廷咧嘴一笑,說道:“瞧瞧,說人人到,問罪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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