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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玉璧血戰二十七

    貴為朝廷“四貴”(高嶽,孫騰,高隆之,司馬子如合稱東魏朝廷“四貴”)之一,高嶽是唯一一位隨軍參戰的人,當然,並不是因為其他人不會領兵打仗,而是因為其他三人都已經年過五旬,身子骨每況愈下,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是高歡的族弟,是自家人。

    或許也應了那句老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高氏一門都頗為貪色,高嶽也不例外。高歡能以超凡的自制力將國事壓過私事,而高嶽更不得了,國事可以與酒色財氣並行,做到了魚與熊掌兼得,也側面證明其過人之處。

    高嶽瞟了一眼哨探,慢吞吞地放下杯盞,噴著滿口馥郁,不情不願地問道:“講...”

    軍情萬急,刻不容緩,就算他再是好酒,也知道孰輕孰重。

    哨探滿面肅色,來不及多嗅幾口誘人的飄香,便急匆匆地說道:“稟將軍,前方急報,敵軍正在大肆破壞崖臺,監軍不明所以,故而稟告將軍,請您前往軍前一探。”

    聞言,高嶽朦朧醉眼立刻澄澈,當即甩掉身上的累贅,翻身站起,說道:“備馬,本將現在就去。”

    手持鑌鐵朝天槊,身騎高頭大馬,立於軍前,高嶽搖身變作一位威風凜凜的悍將,舉目高眺,崖臺上果真有敵軍在大肆破壞,隨著大片的碎石沙土如水一般瀉流,相信用不了多久崖臺就會變得更為陡窄。

    高嶽眉頭緊皺,一眼便看破敵軍用心,他們分明見奈何不得己方積堙壘山,索性自損崖臺,只要保證城池不塌就行。如此一來,還真奈何不了對方,只能眼睜睜看著土石滾滾而落。

    “報!”

    哨騎策馬奔回身前。

    高嶽問道:“其他三面有何動作?”

    哨騎勒馬止步,急促道:“稟將軍,北面和東面都無異常,但有敵軍在東南一角大肆挖掘,似乎是要開鑿一條下山的路。”

    高嶽面色更難看了,東南一面臨涑水最近,若是道路鑿開,不但可以更快的取用涑水,亦有可能繞開城北大軍的監視,從側面偷襲己方,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有一絲絲可能,都不能大意。

    “好精明的韋孝寬!”

    高嶽由衷暗歎。

    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哪裏不對,可是怎麼都琢磨不清。

    見狀,跟行校尉低道:“將軍,照敵軍這麼個毀法,就算我軍登上崖臺,恐怕也擺不開陣仗,要不要派軍前去阻止?”

    高嶽猛然扭頭,怒喝道:“你吃昏頭了!十幾丈高的崖臺,怎麼阻止?你想讓將士們跳上去,還是想叫敵軍自己跳下來?忘了日前竇泰是怎麼敗的了嗎,漫天箭雨沒吃飽,是不是要吃滾木礌石才合胃口?難道崖臺毀了還不夠,還要再搭上幾千將士的性命嗎,啊!?”

    一通連珠炮似的喝斥把校尉訓得面紅耳燥,委屈地縮到一旁,諾諾不敢言。

    眼看崖臺寸寸崩毀,高嶽的心都在滴血,對方的“舉手之勞”,就意味著己方需耗數倍乃至數十倍的力氣去重建,叫他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憤怒。

    怒歸怒,敏銳的直覺令高嶽覺得此事並不簡單,他身負重任,萬不可任性而為,還是先稟報丞相再說吧。

    見高嶽神色陰鬱暗沉,彷彿下一刻就要按耐不住拔劍砍人,監軍小吏壯著膽子,上前低道:“將軍,要不要先讓弟兄們停手,小的將這裏的情形稟告丞相之後,再...再議?”

    高嶽掃了他一眼,硬邦邦地說道:“不用,該壘土壘土,丞相那裏我親自去稟告。”

    說罷,不等眾將回神,馬韁一?,飛也似的離去。

    小吏長舒一口氣,轉身繼續督促兵士們幹活。

    帥帳中,高歡正與李業興對弈,兩人心神皆凝注於棋盤上,黑白二子殺得難分難解。

    高歡眉頭微緊,掌中黑子懸於盤上,久思難落,突然,眼睛一亮,“啪”,一子落定,如驚雷乍作,局勢頓時明朗起來。

    他嘴角上揚,微眯的眼睛迸發出勝利的光芒,抄走一大片潰不成軍的黑子,淺笑道:“這下你輸定了。”

    李業興神色不改,默默收起敗軍,淡然道:“丞相高明,是在下輸了。”

    高歡暢笑,笑罷,輕嘆一聲,似有憂愁涌上,嘆息道:“可惜人生不能像棋盤這樣掌握。”

    李業興翻拾器皿,擺上茶具,從邊側的暖爐上提壺斟茶,淡道:“是啊,天意難料,人心更是難測,故而世者,從一理相;負世者,從無理相。若知其理,職心爾;思明合度,太一門開。”

    高歡舉杯頷首示以同意,幽嘆道:“想我高歡戎馬半生,從一介布衣搏至相國,幾度崢嶸歲月,數次險死還生,歷盡千難萬險,好不容易纔創下這份功業,如今帶甲數十萬,良將百十餘,卻被區區小城所阻,世之無常,莫過於此...”

    李業興持被飲茶曳然一頓,沉吟片刻後說道:“恕在下直言,丞相既為捕魚者,只需確保漁網不疏,再擇機撒下便可,至於果意與否,皆看魚兒是否溜滑,非吾等人力所及。”

    高歡再嘆一聲,略顯愁容,說道:“先生之意本相明瞭,捕魚者看魚,豈知魚兒亦非獵者,只不過心有感慨罷了。”

    不知為何,年紀越大,他越覺得自己多愁善感起來,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亡故的舊人,比如爾朱榮,葛榮,孫搴,高敖曹,,,等等,他們有的是自己的舊主,有的是自己的死敵,有的得自己的心腹,還有的更是亦敵亦友的族人,可今時今日,都變作一捧黃土,深埋冢下。時至今日,能被他視為敵手也唯有宇文泰一人,和他一樣,群賢拱衛,良將環身的強敵。

    只不過這個強敵強的有些過火了,上半生的輝煌幾乎都被此人一一撕碎,相爭相鬥到了雙方都近乎智窮的地步,叫人既為之喜,又為之嘆。

    李業興若有所思地嘆了一息,謂道:“生平難得一知己,至於天命所歸,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左右,只需盡人事足矣。”

    高歡驀然變色,神情似怒非怒,又略顯掙扎,難以言喻,終究還是嘆了一聲,說道:“先生說得對,我太急了,真的太急了,可是我也老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血氣正一點一點從身體中流逝,精神一點一點的消磨殆盡,我的身子就像陳舊的車架,不知哪天就會突然崩...或許長猷纔是對的...”

    說到這裏,他陷入久久的沉默。

    氣氛稍顯凝固,這時,高嶽掀帳入內,匆匆來至高歡面前,看了一眼同坐塌上的李業興,張了張,沒有出聲。

    高歡抬起頭來,神色不佳,漫不經心道:“說吧,發生何事了。”

    高嶽立刻說道:“丞相,敵軍正在大肆破壞崖臺,同時,在東南一角鑿掘第二條下山的道路,不知意欲何為。”

    高歡聞聲一怔,當即涌上喜色,驚呼道:“此話當真!?”

    高嶽愣了愣,不知他為何作出這麼大的反應,也不多問,沉聲道:“此乃末將親眼所見,絕無虛言!”

    高歡霍然起身,口中唸唸有詞,蹀踱數回,定身留步,對李業興說道:“先生,時機到了,時機到了!”

    李業興起身,擰眉不語,片刻後,輕聲問道:“敢問將軍,敵軍還有沒有其他異常動作?”

    “異常動作?”

    高嶽凝神思忖,言辭確確道:“只是一味在掘石毀崖,並無其他異常。”

    李業興默思片刻,淡道:“嗯,知道了,多謝將軍。”

    旋即對高歡躬身微禮,說道:“丞相,依在下看,還需再觀上一夜,以防敵軍使詐。”

    高歡喜色頓斂,心卻是撲通撲通跳的厲害,略作沉吟,說道:“先生言之有理,那就再觀上一夜。”

    轉身對高嶽問道:“敵軍一般在幾時取水,幾時造飯?”

    高嶽脫口而出,“敵軍大約在未時至申時取水,戌時初刻造飯。”

    高歡點頭,令道:“今日申時將末,你親領一隊前去騷擾,務必要將敵軍人數多寡,來往次數,臨敵機變,水桶大小等一一探清,之後速來稟告,不得有誤!”

    高嶽隱隱猜到高歡想做什麼了,只是如此一來,恐怕己部力有不逮,就連城北大軍亦會勞損,奈何軍令已下,不得不從,沉聲道:“末將領命!”

    說完匆匆離開。

    高歡雙拳緊攥,定聲道:“快了快了,魚兒已經入網了,可千萬別叫本相失望啊。”

    申時三刻,章巴兒一如既往領著八百士卒從北門而出,挑擔拎桶,大搖大擺地向涑水而去。

    城南為涑水所繞,形勢突兀,高嶽大營駐紮西南十餘里處,對岸安插的營盤大部都是壘土造山的兵卒,一個在上游取水,一個在下游取水,互不干擾,倒也勉強維持和平。

    章巴爾一馬當前,悠哉悠哉地晃著,神情雖是愜意,可心神卻沒有絲毫鬆懈。

    來之前,韋孝寬在他耳邊反覆強調此行的重要性,幾乎都要以身示範了,他哪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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