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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安寧,安寧

    翌日,平安應守承諾來到了“安寧當”。

    “安寧當”是安寧寺的產業,門臉不大,至少不如“金滿堂”有排麵。但它的闊氣程度絲毫不弱於“金滿堂”,城中有首家喻戶曉的歌謠是這麼唱的...

    “安寧安寧,天下太平。寺廟收地,當鋪收銀。百姓交租,差人送金。安康有餘甕,霍亂無餓僧。香油日滿匣,功德無多人。天入長臺晴無風,往來叩首皆潦丁。佛前燒香祈浮願,祝人笑答更善行。玉照寮房雲伴聲,羽翮煎茗會同朋。寶鼎薰霞客眠語,老僧恭謙世外人。可憐焦田無閒時,淨域蒸煙不夜城。安寧安寧,我心難平。今身只把那孽來消,來世定投那安寧廟...”

    雖不知是哪個渾人編的,但聽來覺得很是有趣,也有那麼幾分道理...

    當鋪這行跟珠寶玉器行相仿,都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主。

    便宜的不收,金貴的全要,滯錢又高的嚇死人,沒點風險擔當,活當八成就成了死當。

    “安寧當”里人氣不足,寬敞的鋪堂只列著一排隔欄,五尺高的臺櫃上趴著一個昏昏欲睡的夥計,天氣要再暖些,怕是空空的當鋪中就響起鼾聲來了。

    平安穩步上前,輕叩木臺。

    夥計睡意難擾,掀開沉重的眼皮,慵倦的打個哈欠,懶散道:“當什麼,拿來瞧瞧。”

    平安說道:“這位小哥,在下不是來典當的,是來找人的。”

    夥計撇了平安一眼,揮手嘟囔道:“去去去,拜佛去廟裏,找人就去差官,這裏是當鋪又不是衙門,你尋錯地兒了。”

    阮玉頓時捂嘴竊笑。

    平安也被他逗樂了,笑道:“小哥講話真風趣,當鋪就不能尋人了嗎?我找的還真就是當鋪掌櫃陳好儒。”

    夥計扭身狐疑道:“你是誰,找掌櫃的作甚?”

    平安答道:“這小哥就不必多問了,我找陳掌櫃自然是有要事的,還請小哥通報一聲。”

    夥計打量了二人一陣,目光多是留在阮玉身上,眉尖一挑,麵露詐色,搓摸著下巴奸笑道:“你...不會也是來當老婆的吧?”

    阮玉笑容頓消,不悅的瞪著夥計,模樣更俏了。

    平安霎時冷麪,很快又舒緩下來,犯不著跟個夥計擺臉子,橫袖退身幾步,輕笑道:“怎麼,小哥覺得在下是阿昌那種,要靠賣妻度日的鳥人嗎?”

    方纔湊的太近,夥計沒留意,現在一看,這男子氣宇軒昂,衣著雖不華貴,但搭配得體,倒真不像阿昌那種窮困潦倒,頹顏糜語的爛人。

    阮玉順勢上前,把兜囊“砰"的一聲磕上櫃麵,揚起玉潤的下巴。

    夥計微愣,狐疑的解開包裹,裡面堆滿了黃澄澄錢串,晃的他眼暈。

    “這起碼有一兩千錢吧...”,夥計“咕隆”嚥下好大一口口水,心慕道。

    繫上裹帶,端直身子,正聲道:“敢問公子是何人,找小店掌櫃有何事,掌櫃此刻正在做賬,這個時候我們下人是不方便攪擾的。若是公子事不從急,就稍等片刻,小人這就呼人為公子奉上熱茶,若是小人代勞亦可,公子但講無妨。”

    夥計言語不卑不亢,儼然半個主事人。

    平安點點頭,淡道:“不用了,急倒不急,事也不算大事,小哥能代勞最好了。”

    夥計微笑道:“公子請講。”

    話音剛落,後堂傳來一聲富有磁性的嗓音,“長貴,既然貴客是指名道姓來找我的,你就該去後堂喚我,而不是在這裏絮絮叨叨掃了貴客的興致,記住了嗎?”

    腔調雖平,卻隱隱含有威勢。

    一位隆額闊麵,鬚髯甚美,不怒而威的中年男子輕輕掀開珠簾,手捧賬本,步履安詳的邁來。

    夥計立刻起身,躬身低道:“記下了,掌櫃的。”

    掌櫃沒有看他,隨意打發道:“好了,你先去後堂歇息吧。”

    夥計默默不言,低眉順眼的轉身離開。

    掌櫃站在二人身前,溫和的笑道:“二位貴客找鄙人何事,若能辦到的鄙人定當竭力,若是力不從心,也希望二位海涵。敢問二位貴姓?”

    進退有方,盡顯風度。

    平安是來解決麻煩的,不是來招惹是非的,何況人都死了...

    面前這人又這麼溫文爾雅,實在生不起惡意,故平靜道:“免貴姓李,確實有些小事需要陳掌櫃幫忙,或者閣下也可以理解為在下想同掌櫃的做一樁生意。”

    陳好儒輕輕合上賬本,笑道:“哦?尊下說來聽聽。”

    平安淡淡說道:“說來也是一樁奇事醜事,日前阿昌在貴店賣妻換錢,不巧蒲菊乃是在下的一房遠方親戚,在下聞風後立刻尋來,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蒲菊已魂歸九天,王家也破落如斯,罪魁禍首阿昌更是逃之夭夭。血濃於水,在下不忍蒲菊枉死,想為她保下最後的名節,聽聞貴店依然留有當初的契書,特地來此相贖,還望掌櫃的成全。”

    陳好儒沒有在意平安特地點重的幾個語氣,微微躬身,接著面不改色的微笑道:“鄙人十分同情蒲菊姑娘的不幸,亦非常欽佩尊下與蒲菊姑娘的手足之情,但於本店來講,似乎不合規矩吧?”

    平安眉峰稍起,微慍道:“規矩?貴店的規矩就是賣人妻女嗎?”

    這話說的極不客氣,相當於砸招牌了,可陳好儒涵養極好,泰然自若,平心靜氣道:“尊下言過了,鄙人是個正當的生意人,從未做過強買強買的生意,當日阿昌是‘當妻’並非‘賣妻’,本店從沒教唆他做此行徑,反而規勸他好生思量,就連蒲菊姑娘亦無抗拒之意,是他二人執意如此,本店不得已而為之。後來阿昌還不上押金,本店也只是照規矩辦事,從無虐待蒲菊姑娘絲毫,反而將她安置到王老爺家做妾,委身王老爺再怎麼說也比跟著阿昌強吧。此事天地為證,日月可鑑。”

    平安嗤笑一聲,鄙夷道:“閣下好辯才,可在下卻不敢苟同。閣下口口聲聲說仁道義,卻忘了蒲菊終究是個活生生的人,活人豈能拿來‘典當’,自古‘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閣下的‘仁義’似乎只為‘不仁’的詭辯。”

    陳好儒搖搖頭,微微拱手,儒雅道:“非也,尊下又言過了。謂之‘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人能創造財富,說明人本身即為財富,既然人為財富,為何就不能拿來當作財富?”

    平安譏諷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閣下逐利而捨本,豈能服人?”

    陳好儒反駁道:“‘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利亦是道,豈能因人分而治之?”

    平安還口道:“‘巧言令色,鮮矣仁’,不假於身,何以言教?”

    陳好儒爭辯道:“‘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吾之所想,不過遵從。”

    ......

    二人唇槍舌劍,斗的不可開交,一時難分上下。

    阮玉聽不懂二人爭論的是啥,但看得出平安沒有佔絲毫上風,只得心頭低罵一句,“偽君子!”

    悄悄運氣,全力感知這人情緒,她倒想看看他的心腸有沒有他的口舌鏗鏘!

    可隨後令阮玉詫異的是,陳好儒的心境相當平和,無波無瀾,彷彿他所做真的無愧於心。

    阮玉不由咧咧嘴,只能繼續當個看客了...

    好半響,兩人爭的口乾舌燥,慢慢緩下聲來。

    平安無奈的嘆口氣,悶聲道:“在下現在才知‘能文爭就不需武鬥’是多麼至理的良言...”

    陳好儒毫無懼色,淺笑道:“確是,極是,不知尊下有何打算。”

    平安指指包裹,嘆息道:“希望閣下可以給在下一點薄面,破例一次!在下感激不盡...”

    陳好儒思忖片刻,抬首低道:“規矩一旦壞了就得重立...”

    平安失望搖頭,丹田暗暗運氣,萬不得已他真的不想動武...

    “不過....”

    陳好儒拉了一聲長腔。

    平安雙目頓亮。

    陳好儒斂須一笑,輕道:“萬事總有例外,適才鄙人與尊下‘相談甚歡’,可以勉為其難破例一次,權當贈友人的見面禮了。”

    平安輕籲一聲,散去凝元,抱拳淡淡道:“多謝掌櫃。”

    陳好儒安之若素的一手踮踮沉重的包裹,“呵呵”一笑,對平安說道:“可是該遵的還是得遵,一千五百錢,不夠,還尊下再去拿一千五百錢,那契據鄙人就破例還予尊下,如何?”

    平安毫不遲疑道:“一言為定!”又對阮玉說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說罷扭身就走。

    不多會,平安便又拎回一隻沉甸甸的包裹,二話不說扔在櫃檯上,僵聲道:“閣下點點,應當只多不少。”

    陳好儒飄然一笑,擺擺手,闊氣道:“不用了,鄙人信得過‘李’兄弟。”

    隨口呼道:“來人,把蒲菊的契據拿來。”

    夥計聞聲立刻手捧契據出來,平安看都不看一眼,把契據掖在懷中,冷麪道:“告辭!”牽過阮玉的小手頭也不回的離開。

    夥計低眉問道:“掌櫃的,為何多收他一倍錢?這會不會...”

    陳好儒擺擺手,若無其事道:“不會,不想,不問。”

    夥計霎時伏身跪下,噤若寒蟬。

    陳好儒望著平安的身影,嘴角揚起一絲弧度,不可捉摸的笑道:“沈平安,有意思的小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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