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瑞格林突然醒了過來，這一次他沒有做夢，而是被嘈雜的腳步聲驚醒。他雖然不清楚具體的時間，但憑直覺判斷天還未亮。儲藏室的鐵柵門安裝在一段狹窄的臺階道盡頭，臺階之上不時有提著油燈的精靈經過。前一盞燈剛剛消失，跟著下一盞的光又投射過來，令鐵柵的影子在地面往復變幻著。貝瑞格林意識到林地大殿正處於混亂之中——這混亂僅僅是備戰引起的，還是敵人的大軍真的已經突破東線、逼近林山？突然涌上來的念頭令貝瑞格林渾身哆嗦了一下。他呆愣站立了片刻，神色忽然一變開始四下搜尋，扎進貨物堆裡掏翻。尋來尋去，他決定從一隻朽舊的木箱上拆下根鐵絲來做撬鎖的工具。就在他專心致志忙碌的時候，柵門鏗的一聲響。他嚇一跳轉身，見門前沒有精靈，只一粒石子滴溜溜地轉著。

    “你在做什麼？”一個稚氣的聲音問。貝瑞格林抬起視線，見臺階高處蹦下來一個模糊的人影——竟然是之前見過一面的少年。小精靈揹着手湊近鐵柵，斜眼瞥向剛被他扔下的木箱。“我……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可吃的。”貝瑞格林尷尬地笑著抹抹手上的灰回答。“是嗎？你們人類塞進嘴的東西不少，說出來卻沒有一句真話，”小精靈在黑暗中撇撇嘴，“我勸你別白費力氣了，用你們人類的辦法解不開精靈鎖的。”聽到這兒貝瑞格林明白，眼前的精靈心智並不像外表那麼稚，嫩。但在他看來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一定比塔尼斯好說話得多。

    他慢慢走近鐵門，“我只是想知道外面的情況，可這兒一個搭理我的精靈都沒有。幸好你記得我在這兒，你叫什麼名字？”小精靈用靴底蹭蹭鐵門說：“我叫米盧迪爾。”“那米盧迪爾你告訴我，大殿裡發生什麼事了？”貝瑞格林攥住鐵柵半跪，儘量放低自己的身量問。可見他靠過來，小精靈反倒揹着手往後退了一步，一雙藍眼睛狡黠地眨了眨。“這個嘛……你可以自己去看。”“自己看？”貝瑞格林不禁一怔。“對，你自己去看。”米盧迪爾說著忽然抬起胳膊亮出手裡拎著的一串鑰匙。“你要放我離開這兒？”貝瑞格林難掩驚訝地問。“為什麼不呢？反正你留下來只會浪費我們的糧食，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米盧迪爾一臉嫌棄地說，跟著眼珠又轉了轉，“就算你要去更遠的地方看看我也不會阻攔你。但你得答應我——現在什麼都得聽我的，都照我說的做。”

    貝瑞格林剛走出儲藏室，便被套上了一件溼漉漉的灰色連帽斗篷，之後又被命令坐在臺階上。米盧迪爾走到他跟前，忽然從腰際掏出一柄小刀，雪亮的刀刃徑直伸向他的頸項。“你……”貝瑞格林來不及說話已被小精靈揪住了鬍子。“噓……”米盧迪爾瞪他一眼，跟著手腕轉動幾下，大把的鬍鬚便紛紛落在地上。剃光鬍鬚，米盧迪爾又伸手掂量他灰白的亂髮。貝瑞格林嚇一跳斜過眼睛，“精靈大人，你不會要把我剃成光頭吧？”米盧迪爾似笑非笑地瞧著他，“我們精靈可沒有這麼難看的頭髮，不過……更加不會沒有頭髮。”說完他一股腦把貝瑞格林的亂髮通通塞進了帽沿裡。貝瑞格林這才鬆一口氣，心裏罵聲小壞蛋，繼續一頭霧水地由著對方折，騰自己——那雙上下忙碌的小手實在靈活極了。

    一陣旋風似的收拾完畢，米盧迪爾往後倒退兩步，左右偏一偏頭說：“咳，你這張臉也太老了！出門的時候可千萬別抬頭。加里安大人再糊塗，面對面一定能發現你是個凡人。”“你要我從正門出去？”貝瑞格林忐忑地問。“是我們，”米盧迪爾立刻糾正說，“林地大殿的各個出入口都被陛下設了魔法，現在只有正門開著，我們必須從那兒出去。啊對了，跟我說句‘Aiya’。”貝瑞格林遲疑地開口：“Ai……ya。”“很好，放鬆點，”米盧迪爾鼓勵似的拍拍他的胳膊，“不管有精靈對你說什麼，你反正回答‘Aiya’就對了。”

    一刻鐘後，經過偽裝的貝瑞格林推著米盧迪爾給他的木輪水車來到大殿門廳。周圍雕鑿平整的牆面上安裝著一些巨，大的銀鏡，貝瑞格林對著鏡中的影像一時愣住。他已經許多年沒見過自己不留鬍鬚的模樣了——他摸摸下巴，莫名地想起那個夢境，心底竟有股說不清的滋味。這時又有數名精靈提著水桶掠過，空氣裡的煙火味也阻止他繼續發愣。他重新推著水車往前走，心思從旁處回到了眼前的困境中。他已經意識到，大殿裡的混亂是森林失火引起的，而身穿紅緞制服的精靈總管就站在大門口親自指揮，所有出去救火的精靈都必須從總管面前經過。貝瑞格林混在精靈當中低頭整理下兜帽，掩住自己大半的面容。還好一切順利，當他推車走出大門時加里安並沒有阻攔他，只是語速極快地吩咐了一通精靈語。雖然聽不懂，貝瑞格林還是照米盧迪爾教他的應了聲“Aiya”。加里安的注意果然隨之轉向了排在後麵的精靈，不再搭理他。

    透過鐵門踏上長橋，貝瑞格林四面望望，見不少精靈正在溪邊為水車灌水或者用木桶汲水。東面某片山坡上火光若隱若現，看來有不少精靈上了山正試圖控制火勢。貝瑞格林低頭小心翼翼地越過長橋，等確定不再有精靈注意自己，才趕緊加快腳步一頭鑽進樹叢。可森林裏一片漆黑、道路難辨，不熟悉方位的他沒走多遠便被樹根絆住摔倒在地上。這一下摔得不輕，竟痛得他趴在地上直吸氣。忽然，噗嗤的一聲笑傳來，跟著一點銀白的光投射到地面。貝瑞格林滿身狼狽地坐起來，見水箱蓋子被掀開了，米盧迪爾正趴在箱口上捂嘴瞧著自己偷笑，手裏還拎著一隻剛點亮的油燈。見他抬頭，小精靈變臉一般飛速放下手，面上換做一副同情的表情，連眼神都是真誠的。貝瑞格林又暗道一聲“小壞蛋”，抹抹臉上的泥，甩開身披的溼斗篷說：“我可都照你說的做了，精靈大人。”“嗯，你很聽話。所以，你現在自由了大叔！”米盧迪爾一面說一面從水箱裏翻出跳下，並隨手將一隻包袱扔給貝瑞格林。“裡面有你本來的佩劍，還有水和一些gan糧。如果你沒有迷路又沒有被蜘蛛吃掉，那這些夠你走到安都因河了——那一帶暫時是安全的。”

    貝瑞格林怔了怔解，開布包，見裡面的東西真如米盧迪爾所說。他難掩激動地拾起短劍佩回自己的腰際，剩下的又重新用包袱皮系起來。這時米盧迪爾又將手裏的油燈遞給他，“吶，這個也給你，你們人類的視力太差了。”貝瑞格林從小精靈手裏接過燈，心底莫名地動了一下。此刻對方的臉上沒有任何嘲諷或者裝模作樣，只有小孩子的單純笑容，一雙藍色的眸子折射著油燈的光，在黑夜中顯得晶亮。貝瑞格林猶豫一下。終於忍不住問：“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真的要上山去救火嗎？那不是你這樣的小孩子……”“又是‘小孩子’！”米盧迪爾臉色一變打斷他，側過頭撇一撇嘴。沉默一下他抬眸望著森林的深處，語氣變得氣惱起來。“我母親從你那兒聽說戰況後，就和一些精靈離開大殿駐守到了巡林站那邊。今晚這場山火來得太奇怪了，巡林站也沒有發出任何警報。可加里安纔不會聽我這種‘小孩子’的話，他只會一根筋派人上山滅火，只會把我們這些‘小孩子’往家裏趕。他不許我離開大殿就以為我沒辦法了麼？我偏要自己去找我Nana。”

    米盧迪爾說完便揹着弓箭轉身，大步地朝著山坡上走去。貝瑞格林愣怔一下，竟不由自主地起身跟上。“你不用跟著我了！”米盧迪爾忽然回頭，仰起臉瞪他一眼。“我……只是找不著路。”貝瑞格林一臉無辜地說，他倒也並沒有撒謊。米盧迪爾左右瞧一瞧，思量一回答應：“好吧，這本來也是出山谷的路，我帶你去認一認方向。”於是一老一少就這麼一前一後在森林裏走著。林地裏一片寂靜，沒過多久貝瑞格林又忍不住開啟話題：“米盧迪爾，你父親在林山嗎？我只聽你提起你的母親。”“我父親是陛下的傳令官，跟隨陛下出徵了。”米盧迪爾回答。“我猜你父親一定是個很勇敢的精靈，你一定像他。”“我Ada當然勇敢了，纔不像大叔一樣怕死。”米盧迪爾說著回頭，朝他扮個鬼臉。“我……我這是年紀大了，做事得量力而行。你們精靈哪裏體會得到我們人類的衰老之苦呢？”貝瑞格林惆悵地嘆息一聲。“那大叔你年輕的時候是個勇敢的人嗎？”米盧迪爾轉一轉眼珠問。“當然！我親手殺死的壞家，夥可不少，”貝瑞格林斬釘截鐵地回答，“只是麼……年紀大了就不該逞強。”

    像這樣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天，兩人逐漸登上一處陡坡——這裏離林地大殿已經有了一段距離，並且拐過了一個角度，無法望見大殿正門，但可以很好地監視出入谷地的林路。“吶，你就沿著山腳下這條路走。當兩側的樹林由樅樹林變成山mao櫸林的時候，往前數十二棵山mao櫸然後右轉，筆直走一段就會發現新林路了。”米盧迪爾為貝瑞格林指點著方位說。“那你要去的巡林站在哪兒？”貝瑞格林問。“巡林站麼，就在我們頭頂呀。”米盧迪爾說著揚起頭。貝瑞格林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然發現附近的樹上都建著木平臺。忽然，一點溼潤的東西落在貝瑞格林的臉上，他抹了抹，指間感覺黏糊糊的。“這是……”貝瑞格林驚訝失聲。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旁的小精靈已經縱身一躍，極其靈巧地攀上了大樹。貝瑞格林也趕緊放下燈跟著攀爬，不過他的速度比米盧迪爾要慢上不少。

    等貝瑞格林好不容易從洞口翻上塔蘭，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塔蘭上倒著好幾名精靈的屍體，遍地鮮血橫流。米盧迪爾默不作聲站在屍體堆裡，脊背微微地起伏著。“你母親……”貝瑞格林纔開口，米盧迪爾已飛一般踩過橫臥的樹枝躍向了另一株樹的塔蘭。貝瑞格林望一眼黑漆漆的腳下不禁倒吸口冷氣，不過還是咬咬牙搖搖晃晃踩上樹gan。“我做得到……我做得到……”貝瑞格林邊走邊喃喃朝自己唸叨。在到達對面之前他已經聽到激烈的打鬥聲，剛落地便遇上撲過來的半獸人。他下意識一閃身躲過，半獸人來不及對付他便慘叫一聲中箭倒地。跟著米盧迪爾像一頭小獸猛撲到敵人身上，同時拔出小刀di向對方的咽喉。“說！你們有多少人！其他同夥呢！”

    半獸人掙扎一下，刀刃立刻嵌進了皮肉裡。貝瑞格林這時也衝上來，一腳狠踢在他側腹部，“快點，回答精靈大人的話！”半獸人這才放老實了一點，咬牙切齒地說：“別得意，你們就要完蛋了！我們首領已經找到精靈帶路，知道了進，入林地大殿的暗道。這會兒，大概已經在血洗你們老巢了！”“暗道？”米盧迪爾一怔，跟著他收回刀刃猛砸半獸人的嘴巴幾拳，“你胡說什麼？！我們密林精靈纔不可能出叛徒！”半獸人被打掉了一顆獠牙，吐出口黑血才又獰笑著開口：“怎麼不可能？這樣漂亮的母精靈要真的死了，我們也會覺得可惜。難得遇到個懂得愛惜自己性命的精靈——我們首領已經答應她，等進了大殿就給她自由。”米盧迪爾攥緊的拳頭不自主地發抖，終於亮出刀尖一刀刺進敵人的喉嚨。黑血噴了一手，他鬆開刀柄彷彿脫力地坐回塔蘭上。

    貝瑞格林看看米盧迪爾又看看死去的半獸人，蹲身拔出那柄小刀。在半獸人身上擦gan刀刃的血跡，他才又把刀遞迴給米盧迪爾。小精靈依舊耷拉著頭，坐著一動不動。“米盧迪爾，我對你同胞的死感到很難過，”貝瑞格林嘗試著安慰精靈，“你母親……”“半獸人剛剛提到了‘暗道’。”米盧迪爾忽然打斷他。“呃……是吧，”貝瑞格林愣怔一下說，“你知道這條暗道？”繼續沉默了一刻，米盧迪爾終於一把接過小刀噌地站起來。“我不知道什麼暗道。我只知道，巡林站只有我nana一個女精靈！”“你說什麼？”貝瑞格林驚訝地問。米盧迪爾卻不再理睬他，徑直朝樹下躍去。等貝瑞格林跟著下到林地裏，見米盧迪爾找回了之前那盞油燈，正趴在草叢裏仔細辨認樹下的痕跡。“找到敵人的鞋印了。快，我們跟上去！”“我……你說我們？”貝瑞格林一愣。米盧迪爾卻已經不等他，再次扎進了灌叢裡——本就小小的個子跑得只剩一點影子。“好吧，現在又是‘我們’了。”貝瑞格林唸叨一聲趕緊跟上去。

    林山之外，經歷白日的休整又重新集結的精靈部隊正沿著林路由東返回。瑟蘭迪爾與洛斯蘿睿爾並轡行在隊首，騎速並不快，特意照顧著步兵的腳程。雖然白日裏有過暖陽，森林的夜晚仍舊溼冷yin寒，精靈們的甲衣上都沾滿了露水。忽然，瑟蘭迪爾勒停戰馬，目光落在林路邊彷彿亂石的一堆東西上。整支隊伍都隨之停下來，洛斯蘿睿爾朝丈夫投去詢問的目光。這時瑟蘭迪爾輕輕抽出安加赫爾，探身垂下長劍去撥弄那堆雜物。不久，劍尖挑起一隻破布袋子——裡面大概曾經裝滿了麪包，但現在是空的，布袋表面畫着某種殘缺的白色徽記。“多爾戈多半獸人！”瑟蘭迪爾霎時目光凌厲。他抬首四面望望，唯見林地裏夜色沉寂。他甩開布袋霍地收回長劍，對緊隨的盧埃爾說：“看看周圍還有沒有能辨識身份的東西。”

    一小隊精靈步兵被派往附近的林地裏搜尋，片刻後他們帶回幾個類似的但畫有完整徽記的布袋和一隻式樣特別的鐵底鞋。“竟然有第四支部落……”瑟蘭迪爾眸光閃動地審視著這些東西，一臉緊張地思索，“阿卡德納、黑森山、鹿跳礁……這一支難道是被派到……”停頓一下，瑟蘭迪爾抬起面孔。洛斯蘿睿爾看到丈夫的臉色蒼白又嚴峻，眼中閃爍著急切的光芒。他勒轉馬韁，再度朝盧埃爾下令：“吹號，全隊急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