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平淡落幕的復仇劇(上)
鹿君澤舉起了【枯旻咒弒】。
比起過去更加完美地收斂了散逸的在空中滿是破敗氣息的枯黃真氣,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斜指腳跟側後的地面。
一如過往“陸正的身外化身”那樣。
……
駱鳳年並不是天才。
他依稀記得當初父親得知這一點的時候,歡喜的樣子。他不能理解,可那確實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回看見父親的燦爛笑容。
還會有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庸才的人嗎?
有的。
所有忠於大隋,但個性剛直不阿的“將軍”和“參謀”們,都是這麼希冀著。因為他們一邊幹着這世界陰暗面最血腥的髒活,一邊還要戴上偽善的假面具,教育下一代何謂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勇恭廉。
他們代代都想著讓悲慘的命運在自己這一代終結,卻無一人做到,那至少,讓自己的後代做個泯然眾人的普通人也好。
可這也無一人能做到。
不是天才的駱鳳年和其他與大隋家世淵源深遠,牽扯不清的其他孩子一樣,不願意承認自己低人一等。他們都很懂事,卻也很不懂事。在叛逆的別人家孩子用怠惰回敬恨鐵不成鋼的家長時,他們則用令人咋舌的努力去反抗和牴觸那份“不期待”。
於是,他在合適的時機,接替了父親留下的那份劊子手的工作。
他開始理解父親,也開始明白自己的作為在父親眼裏是多麼欣慰,又多麼心痛。
但他依然不曾後悔。
至少,他證明了,自己和“天才”們並無不同。正因如此,他對待才幹過人的同僚,態度總是能謙恭而不下作;娶妻生子後,面對才智均高過自己一籌的妻子和兒子也從未流露出過卑怯。
他比誰都會忍耐和抓住向上攀登的機會,所以他成爲了大隋有史以來第一個以普通資質成就大乘期的強者。並且這驚人的積累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他在同期罕逢敵手。
若說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大概就是這份工作了吧。不過沒關係……
他自認為什麼樣的難關都已經經歷過了,復興大隋,或許也能在他這一代成功也說不定?
玄武已經接近竣工,最困難的動力源問題也得到了解決,剩下的就是大義的名分。然而這從來是最不需要操心的地方)即便是正處在向上階段的大唐,也有貧苦蔓延的地方,也有政權腐敗滋生之處,只要在這兩處綜合的地方起義,再用玄武以比李唐更加穩固地守住防線的功績來讓不滿者閉嘴,剩下的,便指日可期。
然而在那之前,自己還有一項最危險的任務要去做。
去面對那個囂張蓋世的鹿正哲。
……
熟悉的部下,不熟悉的盟友;熟悉的骯髒工作,不熟悉的流血死難者。
這一晚,他不用面對鹿正哲,不由令得他內心暗鬆一口氣。畢竟對手可是歸一上境最強者,他不過歸一中境,潛能也早已耗盡,完全只是仗著連逢奇遇接連不斷地頓悟,達到了這本無法達到的境界。
他的對敵經驗豐富,但面對同一招無法起效兩次的無限接近縱橫的強者,就算有著同樣境界的同僚也會心裏打鼓。
畢竟,他和過去不同,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
他不想死。
但是,面對這一面倒的屠殺,就算做慣了類似的工作,果然還是覺得有些不忍心。他們中大部分都是——不,應該說全部都是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普通人——至少鹿正哲應該不會把【坤朔】的藏匿告訴這些武力與智力都不太足夠的普通人們。
可正因如此,他們是無辜的。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屠殺無辜者。
啊,還有一點極為重要,就是徐先生在他們臨行前交代的,殺死一個人。
不是鹿正哲。
是他的兒子,鹿君澤。
“當然,如果殺不死也沒關係,這本來就只是二手準備。只不過到時候,恐怕就要我們以死謝罪了。”國師苦笑著這麼說道。
才八歲的孩子……但是國師這麼交代,必然有其道理。所以,當他在這處道場並未發現這個孩子的時候,略微有些心寬——畢竟就算是他,也不想把屠刀伸向純潔的小孩子。
然後,在大門口,那個孩子回來了。
他看著慌慌張張來彙報的部下,心下微嘆,果然還是逃不過命運。這對一個孩子來說,太殘忍了。
部下以黑巾蒙面,使得他看不清那扭曲的表情,而那顫抖的聲線和慌張的態度也並未引起他足夠的重視,纔有了這一番感嘆。
然後,他見識到了真正的殘忍。
在男童的身側,短短半柱香的時間過去,就再無一人站立。在那裏百劍齊飛,彷如還有無數看不清的敵人手握兵刃。
他終於麵露驚容,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然而就算是絲毫不敢大意的他,那份用了五十年的時間逐漸積累起來的修者的自信,依然徹徹底底地被碾得粉碎。那時隔十年的一夜,給他留下了魔障般的精神創傷。他終於明白,原來衝破宿命是要付出無比沉重的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