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燕南雁北
確實如此,謝衡的畫作裡,總有謝奕殊的影子。雖不是直接地畫了他的人,卻總能看出他的陪伴。在少年的心中,他的師父,如影隨形,無處不在。
春日打獵、秋日登高、夏日納涼、冬日賞雪。
弓箭、馬匹、蒲扇、茶盞皆是成雙。
少年的感情竟埋得這樣深,這樣久。
而與他朝夕相處的師父,這麼多年來,又如何不會覺察到?
莫非當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
兩人在天瀾閣也未逗留太久,各自借了一本書,便尋了附近一處涼亭,各看各的書,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一時倒也恰意的很。
但好景不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傳來,緊跟著便有一個侍女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喊:“柳公子,楚公子,可算找到你們了,少主讓我來尋你們。”
柳涵璟挑眉:“何事如此慌張?”
因著激烈運動,侍女臉頰紅撲撲地,瞧著眼前俊美不凡的男子,羞澀道:“那位侍從醒了,少主讓兩位公子一起前去瞧瞧呢。”
“好,領路便是。”柳涵璟合上書,起身,並以眼神示意楚硯行,楚硯行自然一道同行。
等到了侍從那間屋子,卻見謝奕殊等人都站在門口,神情嚴肅地說著什麼。
“怎麼了?不是說那侍從醒了嗎?”柳涵璟走上前,問道。
“醒了,但體力不支,又昏睡過去了。”鍾邈解釋道。
一日未見,鍾邈臉上滿是倦色,柳涵璟有些心疼道:“昭吟,累了便去休息會兒。”
“手術才做完,恐怕會有些反應,我還是看著些好了,過了今夜就能徹底平安了。”鍾邈看了眼屋裏,有些擔憂地說道。
“不如我們先去用膳吧,邊吃邊談。”謝奕殊提議道。
柳涵璟想起剛剛其他人臉上的凝重之色,道:“不會是,這侍從失憶了吧?”千方百計救活了人,卻偏偏整成失憶,那是夠讓人無奈的,卻也夠狗血。
“涵璟,自然不是。”王梓沭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他每每做出這個動作,就代表他要說的這事,有些棘手。
“那侍從親口說,衡兒確實是我親外甥,他是奉了李太醫之命,將衡兒送來江南的,只是路遇流寇,這才失足跌落了懸崖。但這侍從忠心耿耿,問起了李空青和其家人,大驚之下,這才又昏睡過去了。”
“李空青和其家人?李太醫當年便死了吧?”柳涵璟道。
“正是,他當時還有個未滿兩週歲的孩子,而且我也曾想尋他的家人,只是李空青似早就預料到,他難逃一死,所以入宮前,便安排他妻兒離開了。”王梓沭嘆氣道。
“總應該會留下些蛛絲馬跡,等回了盛京城,我會命人好好調查此事的。”柳涵璟寬慰道。
“當年我尋不到,時隔十八年,怕是更難尋到了,興許早就搬離了盛京也說不定。”
“十八年,那如今正好二十歲。”柳涵璟若有所思道。
“人海茫茫,要尋到一個年輕人,實在不易。”謝奕殊也點頭附和。
“當年小妹的事,確實對不起李家,雖說處死李空青的是隆慶帝,但終究是受到小妹牽連,如今李家唯一的後人,卻也不知在哪裏,每每想起這事,我便覺得有些愧疚。想那李家小子,當年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王梓沭不無惋惜地說道。
“等回了盛京,我立即派人尋訪李太醫當年府邸,左鄰右舍,應該會知道些情況。王叔還請寬心些,我想,吉人自有天相。”柳涵璟這番話自然是安慰之言,其中的困難程度,不言而喻。
餐桌上的氣氛卻相當不錯,畢竟十來年的一樁事,如今終於塵埃落定了。證實了謝衡確實是淑貴妃之子,以後的事,便名正言順許多了。
此事一瞭解,王梓沭便離開了三仙島,對於他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
有了將,自然還需要有兵。江南的各方勢力尚且需要拉攏,否則單憑柳涵璟他們幾人,又如何能孤軍作戰呢。
此番碰頭,一來是爲了治病救人。二來自然是爲了碰面,柳涵璟也需要確認一下,謝衡是否有稱帝的資格,否則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算算日子,距離隆慶帝駕崩,也不過三年多的時間了。若一切都和上輩子一樣,隆慶帝是在三年後的酷暑駕崩的。
謝衡必須在這三年的時間裏,站穩腳跟。單憑他一人之力,自然遠遠不夠,重要的正是武將的支援,若是能有墨珏的幫助,想來一切都會順利很多。
文臣再厲害,關鍵時候總比不上武將,武將一人,背後是千軍萬馬。
若是太早顯山露水,那麼槍打出頭鳥,宮裏頭的幾位,又豈是吃素的,怎麼會坐視謝衡這個憑空出現的皇子,奪走了他們多年處心積慮爭奪的皇位呢。
必然是團結起來,共同打壓謝衡。
現在還有三年多的時間,一切應該剛剛好。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柳涵璟能有後出手的把握,自然因為他是重生而來的。
他將千絲萬縷的細節紛紛串聯起來,生怕哪裏有遺漏的。重活一世,他的視角比起旁人的應付,可算得上是高瞻遠矚了。
今年夏初,隆慶帝會大病一場,此事一下子加劇了各位皇子之間的鬥爭,皇位的爭奪也由過去的暗流涌動,一下子放到了檯面上。同年秋末,夷狄會趁機進攻大寧的疆土,這一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
接下來,是該回盛京待著了。七殺樓的事,暫且先交給幾位堂主管理著,如今武林盟主之位都是楚硯行的了,江湖之事,自然可以先放一放,想來近期也掀不起大浪。高染此番元氣大傷,想要捲土重來,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想得有些出神,直到謝奕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反應過來,收整了情緒,道:“說到哪了?抱歉,剛有些走神。”
“可是昨晚睡得不好?”謝奕殊如沐春風地微笑道。
“自然不是,只是此處氣候宜人,午後有些昏昏欲睡罷了。等我回盛京,只怕還是寒意未消呢。”柳涵璟笑道。
“正說到此事呢,你們接下來應當會回盛京吧,我的意思是,想讓阿衡和你們一塊去,如何?”謝奕殊道。
“你不去?”柳涵璟皺眉道,自從覺得這對師徒關係不一般後,柳涵璟便下意識覺得,他們兩人不會分開太長時間。
“梓沭一人在江南,我幫幫他。”謝奕殊看了看謝衡道:“阿衡數十年都沒有回過盛京了,他自得先去適應一番。何況,回了盛京,纔會有真實感吧。”
柳涵璟下意識地朝謝衡看去,只見他凝神眺望遠方,絲毫看不出他是何想法。小小年紀,心思卻深沉的很。
“就怕他不願意跟著我們?”柳涵璟略帶疑惑地開口。
“阿衡。”謝奕殊語氣溫和地喚道。
“嗯。”聞言,少年應聲,仍舊偏著頭。
“你可願跟著涵璟哥哥他們一起去盛京。”謝奕殊問道。
“這是你希望的嗎?”少年這纔回頭,語氣生硬。
“我希望你能儘快適應盛京的生活,畢竟那裏纔是你的歸宿。”謝奕殊依舊是笑著說的。
“那如你所願。”少年道,又一次偏頭看向遠方。
那一刻,莫名讓柳涵璟覺得,眼前的少年,好像是被主人拋棄的可憐小動物一般。
謝奕殊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伸手在少年的頭頂摸了片刻,道:“好好聽哥哥們的話,按時吃飯,亥時必須休息了。”
“知道了。”許久,少年低語。
看著少年的模樣,柳涵璟有些心疼,尤其是知曉了少年的情感以後,他更生出些悲憫的感慨。情不知所起,會喜歡上自己的師父,大抵也不是少年原本所能想到的。
柳涵璟似乎能讀懂少年內心潛藏的想法,他問道:“那你幾時會來盛京?總不至於,你打算一直留在三仙島了吧。”
“最遲秋天,我答應過阿衡,每一年的中秋節都會陪他一起過的。”謝奕殊看著謝衡,眼裏是他自己都不曾知曉的溫柔。
當真是旁觀者清,謝奕殊對謝衡的感情,早就不是一般師徒情分那麼簡單了,只是他自己還未曾意識到吧。
否則,何以爲了謝衡耽誤了自己整個人生的程序呢,何以自己的終生大事都不關心,卻處處在意謝衡呢。
柳涵璟嘆氣,從他那個角度,自然能瞥見少年落寞地側臉,倔強抿起的薄唇。
若是當真只是普通的師徒,興許前途也不會如此艱難,那畢竟只是兩個人的事,最多牽涉到兩個家庭罷了。
但一旦故事的主角變成了當今天子,那一切就不會如此簡單,這事就變成了家事,國事,天下事了。
如此,在三仙島又待了幾日,直到鍾邈確認侍從再無生命危險之後,柳涵璟等人這才辭別了謝奕殊,一同坐船離開了江南。
一同回盛京的,自然還有那寡言沉默的謝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