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人百其身
沈天樞頓住,初知自己為人父的喜悅和必須引產解毒的悲痛一同降臨,猝不及防地直擊心房。那一剎那,他的背脊似乎佝僂了不少。他右手顫抖地撫向懷中女子失血過多的臉,眼裏竟淌出了眼淚,一滴一滴,都流到了沈秀的臉上,兩人的淚珠混在一起,竟也不知究竟是誰的更多些。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罷了。
“天樞,和你無關。剛纔我便說過,你不再是我夫君。所以,你快點離開這裏。”沈秀這話說得斷斷續續,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讓聞者心碎。
沈天樞低頭吻了吻懷中女子的臉頰,語氣溫柔道:“我還沒有給你一紙休書,怎麼不算夫妻呢?秀秀,現在必須去引產纔可以解毒,我們先解了毒,再說其他的好嗎?”
沈秀卻是搖頭,正是生死攸關的當頭,她大睜著眼睛,喃喃道:“不,天樞,不要。”
沈天樞輕輕一掌擊在了沈秀的後頸處,然後抱起沈秀的身子,對眾人道:“等內子解了毒,我必然把魔教的事,一五一十和各位交代清楚。”
他說得誠懇,到這份上了,眾人自然也同意了,省得沈天樞弄個魚死網破,他倒守口如瓶。
血影和另外幾位魔教教徒,早在先前這場變故中,寡不敵眾,被一一捆綁了起來,而血月則挾持著柳涵璟逃之夭夭了。
當然血月得以脫手,自然和柳涵璟的積極配合脫不開干係。自從沈秀走上擂臺後,眾人一大部分的目光都被奪了去。柳涵璟這邊受到的關注自然就小了許多,幾人試圖上前殺掉血月,但礙於人質在前,正道之人也不好做得太過。
柳涵璟眼尖,瞧見其中三人正好是七殺樓的,雖然柳涵璟並不識得另外兩人,但其中一人是玄水,他又如何認不得。
此時的玄水戴著人皮面具,模樣普通。但那慣用的長劍,上面刻著七這個字樣,卻被柳涵璟認了出來。如果說其餘幾人的主要意圖是殺掉血月,那麼七殺樓的三人,自然是爲了救柳涵璟。
一番纏鬥之下,若要柳涵璟毫髮無傷,那必然是要放走血月的,否則血月臨死前,總能給柳涵璟一擊。
最後,血月成功脫逃,柳涵璟自然被當作人質,挾持了。
直到血月挾持著柳涵璟行了好幾里路,這才停下,左右環顧四周,一把推開柳涵璟道:“累死我了,知道我拽著你使輕功有多累嗎?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一點武功也沒有。”
“抱歉,那真是辛苦姑娘了。”柳涵璟拱手道。
“好了,你自己回去吧。”血月揮揮手道。
“敢問姑娘接下來去哪裏?”柳涵璟禮貌問道。
“不關你的事吧。”血月皺眉。
“我是想問問,姑娘是否要回魔教,興許我們還是同路。”柳涵璟解釋道。
“死心吧,我是不會帶你回魔教的。”血月嘆了口氣,悠悠道:“何況我還要回飄渺樓,看看能不能救出我師姐。”
“你師姐爲了救你才被抓,你怎麼反倒還要回去?這不是纔出虎口,又入狼窩嘛。”柳涵璟不解道。
“魔教對我來說,根本什麼都不是。因為師姐信奉右使,我便也聽候差遣。”她語氣中有些不屑,轉眼,又有些哀傷,“小時候,若不是師姐救了我,我哪裏還能活這麼大,早就死了一百次了。可剛剛,又被師姐救了,我必須回去救她。”
“那萬一你救不回師姐呢?”
“如若不能,人百其身。”血月的眼神裡,有著從未出現過的堅定。
血月記事起,她便在芍藥門生活著,一個小小的門派,不過十幾個女子,還包括她們的師父。師姐們每日都會上山劈柴採藥,澆水種地,她那時年紀是最小的,便常常在芍藥門,陪著師父,等師姐們回來。
一晃幾年過去,血月也漸漸長大,到她七八歲時,也會隨著師姐們一塊去捕魚捉兔子,日子倒也十分有趣。
歲月最是殘酷,年初師父生了場大病,藥石無醫,拖到春天便過世了。這年秋天,戰火又波及到她們這個小小的芍藥門。一群強盜模樣的人,見芍藥門只有十幾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便起了淫心。失去主心骨的芍藥門無力抵抗,那些姑娘很快就被人姦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卻發生著如此罪惡的事。還有幾人,卻是抵死不從,當場便自盡,血濺三尺。
血月那時還小,那群強盜自然無甚興趣,血影便讓她躺在地上裝死,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她臉上和身上塗抹鮮血,佯裝被刺身亡。
小小年紀的血月,並不清楚那些強盜做的究竟是什麼事,只看到那些人把師姐們的衣服都剝光,折磨著她們,發出一聲聲狼嚎般興奮的吼叫。
時間流逝的特別慢,血月緊記著血影說過的話,不能動,不能發出聲音。
她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罪惡的一切,直到太陽西沉,直到紅色的火焰開始燃燒,她都沒有動一下。
不是不害怕,而是她已經全然不知,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師父是有些武功的,她曾見過,然而師姐們卻都沒有練過武功。她們原是孤兒,是師父好心收留了她們,然後像是一大家子似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在一起。
血月想哭,卻記著師姐的話,不敢發出聲音。
直到她的師姐,撫摸著她的臉頰,輕柔道:“小萱,可以動了。”血月這才坐起身,看到血影衣衫襤褸,臉頰也是高高腫起,一副悽慘的模樣,眼神卻還是那樣溫柔。
她看著四周漸漸升起的火光,印著她熟悉的一草一木。地上躺著的,是她的同門師姐,今早,她們還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還笑過鬧過,此刻卻變為和師父一樣的屍體,冷冰冰的,再也不會動,不會說話。終於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血影只是溫柔地撫摸著她,一下又一下,然後問她:“小萱,想要活下去,還是想要永遠留在這裏。”
她本能地說:“我要活下去。”
即使意外瞬息之間,就將從前寧靜的生活,徹底打破。她也想要活下去,因為曾經她是那樣快樂地活過。
活著,好好活下去。
血影抓緊了她的手,兩人互相攙扶著,離開了這即將化為灰燼的芍藥門,她們的家。
兩人一路顛簸輾轉,中間的苦難自不必說。來到了魔教的山腳下,陰差陽錯地被右使帶回了魔教,並且苦練了多年武功,這才成爲了魔教八聖女之一。
之後她們有了新的名字,她叫血月,師姐叫血影。但她私底下,還是改不了口,經常一口一個師姐的叫著。
長大後,血月才明白,師姐當年所受的苦和折磨,究竟是如何的痛。為何所有的師姐都沒能逃出來,只有血影活著走了出來。
血影笑著,若無其事道:“我是擔心你呀,我這個笨蛋小師妹,如果不讓她說話,不讓她動,那怕是大火燒了身子,她也會死死忍住。”
魔教不算是個好地方,右使的性格更是糟糕,而伴隨著他陰晴不定的脾氣,還有他那逐漸女性化的容顏。
當時,收留血月血影時,右使雖打扮地有些女氣,看起來至少是個男子。
血影那個年紀,學武其實有些晚了,但是她不怕苦不怕累,畢竟最痛的事都經歷過了,就不再畏懼其他的了。單單只是超越身體極限的練功,又如何能難住她,是以,血影的武功遠遠在血月之上。
右使對她們雖不算好,但在魔教的日子,卻也是衣食無憂,更沒有生命危險。最初她們只是丫鬟,負責照顧右使的起居,後來右使在夜裏偶然見姐妹倆,像他的手下討教武功,他看得有趣,後來專門派另了一名聖女教她們武功,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是學有所成。
原本的六聖女,也便擴充套件成八聖女了。
血影愛慕右使,血月是知道的,這些年,她關注著師姐的一點一滴,自然知道血影默默藏在心裏的感情。
但她覺得右使不是什麼好人,尤其這兩年,越來越像個女人,還不如那個沒什麼存在感的教主。不過這教主卻失蹤了三年,幾個月前再回來,卻變得冷冰冰的,和右使的關係更是如履薄冰。她時常不懂,右使為何不取而代之,反正教主本也沒有什麼權力,總不會是魔教右使這個名號更好聽些?
而右使每次看教主的目光,一會是眷戀,一會又是厭惡,血月著實費解,她有時候甚至想,若是右使死了,這魔教大抵也可以散了。她們八聖女可以離開魔教,恢復自由。但是她也不想右使死,那樣血影一定會傷心,她當真是陷入兩難的局面。
如今,右使和師姐,孰輕孰重,再好分辨不過了。她會效忠魔教,自然是因為血影的關係,若是師姐不在了,什麼都是空的,連她血月的性命,也是不需要存在的。
想到這裏,她自嘲一笑:“我竟然和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談這些,好心勸你一句,爲了保護自己心愛的人,武藝傍身是必須的。”
不待柳涵璟說話,她便縱身一躍,朝著來時的方向消失而去。
柳涵璟輕嘆,很快,玄水等人立刻出現在眼前,三人恭敬地施了一禮,抱拳道:“樓主。”
柳涵璟點頭應道:“說說最近飄渺樓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