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江河湖海 二
“李兄,我沒有想到,父親的屍身還能有完整的一天。”
桃源廢墟上,吳海潮扒開之前磊出的小墳,用牙齒扯出衣服上的絲線,將父親的頭顱縫了起來。
然後他尋了一面大徐軍旗,扯爛了上面的徐字,將父親包裹起來。
他拒絕了李牧原的幫助,而是親自扛著父親的殘軀,連行三日。
又是一天日落時。
他們來到了一處不知名的荒山,山不高,其上卻鬱鬱蔥蔥,似有靈性。
山前有湖,晚霞映於湖水之中,暗金色的光芒閃閃,游魚躍出水面,攪起滿堂金碎。飛鳥撲翅閃過,乘風滑翔,悠然自得。
一派祥和氣相。
“就是這裏了。”
“依山傍水,靈氣所鍾。父親生前最喜歡這樣的地方,背靠山,眼看水。”
吳海潮尋了一處開闊之地,用腰刀砍斷小樹,磊木為棺。
他雖然得到了李牧原的幫助,真氣入體,治癒了大部分傷口,只是這般劇烈活動依舊對他是極其重的負擔。
一時間汗如雨下,李牧原在一旁看著,也不打算去幫忙。
他知道這是吳海潮想用這種方式,送吳侍郎一程!自己就算是去,吳海潮也不會接受他的幫助。
一直到夜半時分,吳海潮纔將墳墓修建整齊。
明月高掛。
月光隨著湖水化開,湖水靜靜,只有極其細微的波紋,仿若是上好的綢緞正在舒展。
吳海潮從地上拿起了一根小樹枝,輕輕的吹了起來。
這粗淺的樂器卻發出了美妙的聲音,起碼跟此時的景色很合拍。
靜靜的,溫柔的。
李牧原聽著。
忽的,音調一變,又有了幾分激昂,有點類似大徐軍中的號子。卻又有幾分不同,其內有不解,有疑惑,有憤怒。
李牧原聽著。
一曲奏罷,吳海潮再次安葬了自己的父親,幾天的功夫,他經歷了太多。單是這安葬至親之人就有兩次,也不知道他心裏什麼感覺。
李牧原側身,看著這位曾經的朋友。
過去的輕佻、浮誇、功利此時全都不見了。
他的側臉上只剩下剛毅。
他成長的很快,只不過鎖在眉宇間的痛苦也實在是太多。
安葬的動作很慢,或許是他把這視為最後的告別和最虔誠的祈禱。
或許是他實在太過疲憊。
足足一個時辰,簡陋的小墳才弄好,吳海潮找了一塊好點的木頭,上面卻沒有刻父親的名字,只是寫。
不孝子海潮立。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和李牧原說一句話。
哪怕完成了安葬,他也是靜靜的跪在墳前。
死一般的寂靜。
“啾啾!”遠處的沙雞發出了警惕的叫聲,不知看到了什麼。
“為什麼?”
吳海潮突然開口道。
“天下怎麼了?”
還沒等李牧原回答,吳海潮自己就已經改了口:“皇帝怎麼了?”
“他……”
“告訴我!陛下到底怎麼了?”吳海潮猛的站了起來,一把扯住了李牧原的衣領,狂怒的咆哮道:“陛下是怎麼回事?你說!你肯定知道!皇帝可以昏庸、可以懶惰、可以無能!但怎麼會是一個瘋子!”
“這不可能!”
李牧原伸出手,將吳海潮抓住他衣領的手指掰開。
“皇帝一開始,就是個瘋子!”
“坐!”他隨手一指,吳海潮就不受控制的坐在了一塊青石之上。
“你不要太激動,怒火太盛,容易催血攻心。這幾天我替你醫治了六次,才勉強撿回你一條命,我也不要你感激於我,只是希望你珍惜。”
李牧原揉著太陽穴,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皇帝一開始就是個瘋子,這話沒錯。”
“當人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之上時,當人感覺自己能夠操控天下人的命運時,當人感覺自己的存在大於一切時,瘋狂,不過是很簡單的事情。”
吳海潮痛苦的扯著自己的頭髮:“我現在沒有那麼多心去想!不要跟我講這些大道理,告訴我,為什麼?”
“我吳家雖然源自前朝,但是我父親這麼多年以來,也算是兢兢業業,為大徐出了不少力。就算是一項一項記,功過抵扣,我父親說兩句牢騷,也不應該……王子大臣,都有……”
他絮絮叨叨的數算了起來,李牧原也不說話,只是靜悄悄的看著他。
吳海潮說話的聲音最開始還理直氣壯,只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
“我家這點功績算得上什麼?海陽王乃是先帝拜把子的兄弟,還不是一樣被磊了京觀?戶部尚書樸大人,乃是先帝至交好友,為先帝扛過十六刀!還不是一句莫須有之罪,就下了大獄?據說家裏買通關係進去看時,人已經爛在裡面了。”
“你說的對,從一開始就爛了!自打楚王質疑新帝開始,這座城裏,一天都沒有停止過流血!先帝留下來的大臣,已經寥寥無幾了。這也就是現在,劍仙開宮門,地仙一人之力可抵千軍萬馬。要是以前……哎,肯定是太和帝他久居宮中,心智有些……”
以前會怎麼樣,吳海潮沒有說出來,不過李牧原也懂他的意思,無非是什麼變化、什麼取代之類的……
“錯!”李牧原道:“不是爛在這裏,雖然縱觀史書,皇帝無論昏庸、賢德,本質上都一樣。但是這次,真不是太和的事情,而是……”
他指了指天,指了指地,吳海潮丈二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明白李牧原說的是什麼意思。
李牧原無奈的嘆了口氣,發生在大徐朝,開國太祖和太宗皇帝身上的事情,實在是難以想象。他倒是沒有什麼畏懼的,只是又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
躊躇良久:“先帝之前其實沒有死,而是以死解脫,以魂而活,企圖長生。但是現在又死了,只剩了一縷殘魂。一人豈能有二魂?故而今上瘋了。”
簡簡單單幾十個字,如石破天驚,駭的吳海潮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他傻傻叫道:“你說什麼?沒有死?一人兩魂?企圖長生?”
突然間他愣住了。
李牧原佔領長沙後,曾經將長沙城裏隱藏的一些秘密,秘密抄送給吳侍郎!吳海潮也是看過的,其中的瘋狂很清楚的揭露了皇帝到底想要什麼。
“開玩笑的吧?皇帝又死了?怎麼死的?”
“自刎而死,我也算是出了一把力吧!”
吳海潮愕然,眼前的少年依舊笑著,好像這不過是雲淡風輕的一件小事。
“那,該怎麼做?”
“本來我想的很是簡單,來個痛痛快快的,入京之後,一巴掌將皇帝身上的殘魂打滅了就行!誰知道那殘魂居然察覺了危險,手段通天,居然將大徐朝幾百年的國運和龍氣凝為一體,浮於人世之中,然後匯於自身之中。”
“這自然是假的,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情?前一天還是一個連兔子都抓不住的少……年,今天就變成了即將開天門的高手?要是這般容易,誰還去苦苦修行?但這假歸假,起碼在洛陽城裏,他的力量還是真實不虛的!”
“那一天要不是他還不熟悉地仙之力,我貿然前去,就定然會死在他手中!第二次去,我也很懸,現在要是再去,更是必死無疑。”
吳海潮似是想起了什麼,他慚愧叫道:“我何德何能,連累兄弟冒險來搭救。”
李牧原笑笑,沒有解釋,拍拍吳海潮的肩膀:“這普天之下高手眾多,但皇帝此時在洛陽城裏,恐怕就有地仙十階之力!正面硬打,恐怕沒人奈何的了他。”
“除非……”
“快說!快說!”
“除非將這天下掀個天翻地覆,皇帝依靠大徐的龍氣而強,大徐一滅,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李牧原這麼一句話,讓吳海潮頓時愣住了,李牧原還以為他聽這話生生給嚇傻了,便安慰他道:“你不必想太多,事在人為。還是想想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我一定送你過去。”
“造反啊!”吳海潮狠狠的一拍手,竟大笑了起來:“當然要算我一個!”
他一激動,又有些上臉,李牧原只好又把他摁在青石上。吳海潮也不在乎:“哈哈哈哈,老子早就想這麼幹了,這都是個什麼鬼朝廷!好男兒一腔熱血,灑在哪裏不行?”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好像這是一件非常令人激動的事情。
“我早就想這樣幹了。”
“給我一隊人馬!兄弟不才,好歹也是讀過兵書的!不要多少人,三五十人就夠!剩下的功績,我自己來取!等等,不對,不對!”
吳海潮反覆思索著,想要抓住自己意識裡那個不妥的地方,他突然清醒,居然跪倒在地。
“主公在上,受吳海潮一拜!”
李牧原苦笑不已:“什麼主公不主公的!你別來這套,這樣不好!快起來!實話告訴你,我可以沒有什麼遠大理想,我不過是單純想讓皇帝清醒過來,好去辦我自己的事情!就這些!”
任由李牧原說破了嘴皮,他也在地上不起來。就當李牧原即將一把將他提起來時,吳海潮狠狠的磕了幾個響頭,才站起來。
“主公在上!我有一言,當今什麼事都可以先放在一邊,唯獨一事……我偶然得到訊息:有一個叫做無常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