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偷得浮生半日閒(一)
“如果我想要打聽一個人,該向誰打聽?”
“密探。”
“不行,我打聽的不是一般人。”
“哦~夫子所找之人是誰?”
“魯班後人。”
“不過是一名木匠的後代,籍籍無名之輩,夫子找他作甚?”
我笑笑不語,太子也沒有多問。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問太子還不如問陳百泉,這小子不僅長得像個狐狸精,狡黠得也像個狐狸,一些事情還是不要告訴他為好,唉,就是不知道這個小胚胎何時能長成小嬰兒。
我和太子一路前行,池塘裡的蓮葉連天,蓮花甚是清雅,不蔓不枝,香遠益清。
來到涼亭中坐下,簾幔飛揚,宮女魚貫而入,或端著各類點心,或添茶水。
“湖上微雨初晴,若能在湖上泛舟,定是愜意至極。”
太子把宮女揮走,親自動手斟茶,聽我說這句話,把茶壺放下,一把抓住我的手,興奮道:“這湖太小了,玩不盡興,讓宮人們備些吃食,趕明兒出宮和夫子泛舟,我們飲酒暢談,感覺自從夫子回來後,我們就生疏了許多。”
我搖搖頭:“明天我有事情。”
“是去陪我三弟嗎?”
太子見我拒絕,狹長的眸子微眯,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聲音也帶了幾分冷意:“三弟生個病,夫子你就日以夜繼地照顧,真是令人羨慕得很。”
不知是哪個多嘴的宮人把這件事傳到了太子耳中,其實知曉這件事的就只有當夜我臨時叫去照顧的兩個宮人,果然啊,宮裏沒有不透風的牆。
“這個孩子和我有緣,緣分是一種命運。人生的聚會也是一種緣分,你和他今生為兄弟,也是一種緣分,你應該珍惜這種緣分,多關心他,多……”
太子冷冷地打斷我的話:“那若是無緣呢?”
“如果無緣的話,若是痴情男女,便是無緣相依,若是普通人,便會擦肩而過,亦或是兩兩相厭。這一切,都是命。”
“命?”太子嗤笑了一聲,似乎是聽到了極其好笑的笑話,面容依舊姣好,但是他的笑聲極其地扭曲,笑得眼尾都流出了淚:“夫子你竟然告訴我你信命?是誰口口聲聲地對我說人定勝天,是誰告訴我的?!你知道在這種人人都信命的國度裡堅持這些有多難嗎?我也好想隨波逐流,可是你偏偏教會了我這些,父王笑我,母后笑我,所以人都笑我,即使我是太子又能如何?我一直以為我有夫子你,可是你現在竟然告訴我,這是命?”
我覺得,這個寧淵將軍作為穿越人士,科學不迷信,這在四千年前的西域古國是一種多麼荒唐的思想,但是寧淵卻還是堅持把這種思想教授給了太子,但是太子理解得過於偏激。
“信命知命不認命。”
命確實該信的,因為有些人生下來,他就是王二代,商二代,官二代……或者是祖輩是農民,是奴隸,是小販……都是一眼望到頭的命運,但是如果他們安於現狀的話,那就真的是命了。
但是如果認真努力改變這一切的話,平民會努力考去官位,是為緣分,與貴人相識,是為緣分,娶書香門第家的千金,是為緣分。
命運帶來緣分,命中註定緣分,就是如此。
“管他什麼命不命的,管他什麼命裡有沒有緣分,我不想要的,都要滾得遠遠的,我想要的,我一定會死死攥住。”太子的手指攥得緊緊的。
這個太子,戾氣太重,也嬌蠻,但是他在寧淵面前很懂得控制自己。
太子見我眉頭緊鎖,神色凝重,也察覺出來我的心情不甚晴朗,已然重新換上了笑顏,哪裏還見剛纔那陰婺之情:“若時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夫子可別往心裏去。”
果然,世人所謂帝王喜怒無常,真是對極了。
太子眼瞼微垂,盯著杯中的茶葉尖兒,唇畔淺笑漣漣:“那我們……也算是有緣嗎?”
“自然,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們的師徒之緣,怕是千年也修不來……”我說得不假,我從四千年後穿越來,當他的夫子,得他的敬重,授予他知識,這一切,無不是緣分。
太子雖然很有自信我會這麼說,但是我這話一說出口,他非常喜悅,笑吟吟的就像是一隻被安撫的貓,完全不見剛纔的戾氣,頗為舒坦道:“那緣分也得分深淺,我自牙牙學步便拜夫子為師,那時才及夫子膝蓋,現今比夫子都高了呢。”
“確實。”太子真的比我高了一個額頭。
“那我們的緣分可算是深過你跟我三弟的緣分?”太子上挑著,眸子裡可謂是真正的波光瀲灩,溫柔至極,可是我卻知道這個太子腹黑得很,長著一副無害欺世的容貌,內芯早已經黑得流油,善妒,飛揚跋扈……而且自以為是,如果自己是寧淵將軍的話,或許與太子的關係極其親暱,可是我是張釗,三王子是王文先的前世,我和王文先的緣分可是遠遠地深過太子。
可是我卻只能說出違心的話,看著茶葉在杯中沉沉浮浮,下了絕心道:“不過是萍水相逢,看他可憐而已……和他的緣分自然比不得太子你”
……這是對許欽安最好的保護。
太子極其滿意我的回答,把挑釁的目光看向了我的背後。
我順著他的目光轉身回頭看,在不遠處的連廊旁站著一個小人兒,他大半身子被廊柱擋住,又在被風吹起的廊幔的遮掩之下,很難發現有人站在那裏。
這熊孩子好像故意要讓人心疼似的,穿著洗得泛白的衣服,怯怯地站在那裏,顯得衣服空蕩蕩的。
他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前身作為將軍,好不容易在邊關平穩之時得到休憩的時候卻跑到宮裏教授太子些知識,可見他對太子的喜愛之情,再加上太子長於膝下,也聰慧好學,且敬仰自己的夫子,寧淵與太子的感情不僅僅是“深厚”二字能形容的。
可是我不是前身,見不得太子年紀小小就使些陰損的伎倆,好不容易對太子產生的好感也消失殆盡,那孩子是王文先的前世,身世悽慘,尚且年幼,懵懂無知的在黑暗中求索,於情於理,我自是偏愛許欽安。
更是見不得許欽安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硬生生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心卻在生生的滴血。
然後找了個理由匆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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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我回到南書房,太監們早已經掌好燈,燭火如豆,宮女立在案前侍候磨墨,我揮手,讓她退下。
現代的思想讓我受不得浪費他人的時間,我總覺得我沒有權利讓一個人熬夜啥也不幹只是爲了給我磨墨,總覺得會下意識的緊張,這就跟我在蹲茅廁我的朋友在外面等我,我就會著急到無法釋放。
我伏案奮筆疾書了一夜,直到東方既白,我終於把三分之一的《詩經》從記憶裡謄寫下來,我準備交給小孩子。
看著刻漏離上課還有段時間,便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睡得迷糊間,我被一陣沙沙聲喚醒,我四下環顧了一週,並沒有什麼異常,外面已經翻起了魚肚白,濛濛的晨氣透過微開的窗戶一股腦兒涌進來。
我揉了揉壓得發麻的手,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我爲了怕驚動那個不知名的動物,保持著身子不變,眯開了眼睛。
……一個瘦弱的小小的身影,大半個書櫃掩住他的身子。
許欽安!
我還繼續裝睡,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見我沒動靜,試探著往前挪步,他捧著一大捧的花,不只是那花太大,還是他的身體太小,那花遮擋了他一大半身子,他奮力踮起腳尖把這一大捧花放在窗邊的臺几上。
原來窗臺的花是他插的,我一直以為是宮裏的太監弄的呢,不得不說,我很喜歡這種花,雖然是野花,但撲剌剌地怒放,極其有生命力,而且香味也不含蓄,彷彿在說,我就要香,香得熱烈!
這時候,窗邊來了一陣風,攜帶著花香飄蕩,滿室芬芳。
然後小孩子來到了我的案前,我急忙把眯著的眼睛闔上。
心裏無比的欣慰,這個小欽安和太子完全不同,太子做一件事就要大張旗鼓的做,而小欽安則默默無聞地在回報,即使他聽到了那日我跟太子的談話,雖然傷心難過,但也依舊懷有一顆感恩的心來回報。
或許小孩子的目光太過於柔和,或許是注視得太久,我就在那悠長的注視中真正睡著了。
大概卯時,我被外面的吵鬧聲給弄醒了,外面鬧哄哄的,像是從外面的廂間傳來的,我一看,那小孩子也不見了,急忙去找。
這個南書房的結構分內閣和外廂,外廂是給太子上課之地,內閣是自己休憩的地方。
“大清早的因何事……”我推開外廂的門,但是話說到一半就停了。
書架上的書落了一地,一個小太監死死地壓著許欽安,猶在掙扎,太子環手抱著站在一旁。
太子又再欺負許欽安。
說實話,我這次真的是生氣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我曾經一直堅持著不要“以卵擊石”,一味地把怪錯推到小孩子身上,這不是對他的一種保護,只會讓太子欺負得愈發厲害。
我沉下聲音問:“這是怎麼回事?”
太子也句句在理:“三弟在鬼鬼祟祟的,想必又在偷什麼東西,我這個做哥哥的,理應教訓一下。”
“哦?那你可發現他偷了什麼東西?”
太子悶聲不吭。
“這就是你作為哥哥的教育?咄咄逼人,拳打腳踢?”
太子依舊一聲不吭,頭埋得很低。
我嘆了口氣:“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問你,昨個兒為師教你《君子吟》,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
“背誦出來。”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家給人足,時和歲豐。”
“再說一次。”
太子咬了咬下唇,垂下眼瞼遮蓋了眸中的思緒:“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給人足,時和歲豐。”
我見太子認錯的態度很好,也不在追究。
把小孩子從地上扶起來,拉到了內閣間,太子也想要跟上來,卻被我關在門外,我關門關得太急,也就忽略了太子那憤恨的目光。
“這個送給你。”我把自己晚上謄寫的《詩經》給他。
“真的嗎?”小孩子眼裏滿是星星般明亮,但是又高興得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聽,直到我點了點頭後才放下心來。
小孩子開啟書,嫩白的手指劃過我寫得字,奶聲奶氣:“北風其涼,雨雪其……其……”
遇到了不會的字,小孩子把求教的目光看向了我。
“北風其涼,雨雪其霧。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我其實很驚歎小孩子的識字能力,他竟然能識得如此多的字。
“北風其涼,雨雪其霧。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小孩子小奶音和我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北風吹來冷颼颼,大雪紛紛落得久,承你多多關愛我,願意和你牽手一道走……這句話的意思,也是我要和你說的。”我牽住小孩子的手,蹲下身子,“以後我會代替你的孃親來保護你,護你安康。”
看著小孩子快要感動得哭了,我輕輕捏了一下小孩子的鼻子:“不許哭鼻子哦,好了,把書趕快藏好,你去冷宮等我,我給太子授完課就去找你。”
小孩子寶貝似的把書藏到懷裏,然後跑出去了,路過太子旁邊的時候更緊地抱住自己懷中的書,生怕被人搶走似的。
太子過來拉住我的手:“夫子,早些上課吧。”
“好。”
其實太子極其跋扈,但是他的秉性也不壞。我教得頗為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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