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說話。但她駕馭的動作明顯多了，我們沿著野花嶺的山脊來來回回地跑了兩圈。我沒多問，她要我怎麼跑，便怎麼跑唄。

    直到我們登上了野花嶺的最高處，她才讓我停了下來...並且跳了下來，讓我也把鞍具脫掉，陪她一起坐下來休息。

    “怎麼你一直不說話啦？”她突然問道。

    “說話...跟誰說？雅美還是你？”

    “哼，真看不出來，你還挺有脾氣的呀？對雅美也是這樣嗎？”

    “為什麼你總是問我對雅美如何...好吧，這一次算你猜對，我確實對她也是這樣...”

    “也這樣和她頂嘴？”

    “那有什麼？家常便飯...我確實很多時候聽她的話，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堅持正確的觀點。”

    泰蘭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想不到你原來是這樣的...確實和很多我見過的男生坐騎不太一樣呢。”

    “是嗎？有什麼不一樣的？”

    “這個嘛...”她的語氣裏帶出了不少的笑聲，“他們大多數經過幾年訓練後，就不再是自己了...可你還是你。”

    “這話聽起來好奇怪，你是說我不合羣嗎？”

    “你還不合羣啊？”她誇張地衝著我嚷道，“都這麼多女生瘋狂地圍著你轉了，還不合羣？”

    我聳了聳肩...我們都沒再說話，一起沉默了下來。

    良久，她先問道：“你就沒有一點兒想要問我的東西嗎？”

    我轉過頭去看向她道：“我怕我一問起來，就沒個完，你終究會厭煩的...不過...好吧，你是什麼時候愛上你姐夫的？”

    事實上這個問題對我來說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在剛纔和她交流的那些話裡，我和她差不多已經把所有的潛臺詞都給說完了...我事實上已經很隱晦地告訴了她，我有自己摯愛和原則，而且必須堅持下去，而她也已經明確地表示了，不會和我是一路人的。我想她之所以堅持讓我陪她出來，最重要的目的也就是想和我把這些話說清楚吧。

    但是現在，我能體會到，她所需要的，其實是一個傾聽者。

    “我曾經告訴過你，霍亨弗裡德伯格學院裏，一向只招收那些具有皇室血統的學員...即使是已經沒落的，甚至是不再存在的帝國皇室...不錯，我的家剛好就是符合這樣條件的，我的父親就是曾經的奧斯曼帝國所遺留下的皇室後裔...”

    “當然了，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又是已經過去了這麼久的時間了，要想繼續躺著做什麼帝國之夢，那就太可笑了，不過，那種血統證明多多少少能在我們這些人尋找有償工作時得到一些益處。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已經是一家跨國的石油公司創始人之一了。而母親則很早就在家裏不必工作...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有多少錢，嗯...大概能從我所擁有的十多個哥哥姐姐這件事上，看出一些端倪來吧。”

    “那一年，我大概只有四歲吧...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說，五六歲以前的記憶，是沒有人能夠記得住的。可我到現在也忘不掉那段經歷...不過，也有很多細節我確實也記不住了...就像我只記得，當時我住的那個家裏，有好多好多的人，可是具體都有誰，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當然了，有一點我的印象是最為深刻的，就是我的姐夫和姐姐...是的，我當然並不只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姐夫，但這個姐姐和姐夫和其它的都太不一樣了，因為他們對我真的太好了。唉，究竟好在哪裏，我也記不得，我只知道，不管我出了什麼事，或者就算是沒有出事，只要我輕輕地喊一聲，那兩個人就會在一瞬間來到我的身邊，心疼地看著我，對我問寒問暖...有一段時間，我好像一直在把這件事當做一個遊戲似的...”

    不知怎麼地，我突然想到的，卻是爾美和雅美。

    “我真的很喜歡他們突然出現在我身邊的樣子，而且對我是那麼地關心...尤其是她...我是後來才知道，這是個我應該叫姐姐的女人...可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還以為，她是我的媽媽呢...這也難怪，我的母親生我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加上我也只不過是她那幾十個兒女中的一個，除了姐夫和姐姐，她也好，父親也好，家裏的其它哥哥姐姐也好，根本就沒有人看重過我。”

    “可是這樣的生活似乎也沒有經歷得太久...至少在我的那段經歷中所佔的時間並不多。因為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她越來越虛弱，好像連走路都越來越慢了，也越來越沒有力氣再抱我了。當時的我一點兒也不能理解。而我更不理解的是，為什麼連姐夫也不抱我了...他總是圍繞在姐姐的身邊，像供奉真神一般地圍著她轉...是的，我真的見過家裏那些大人供奉真神時候的模樣...全家老少都虔誠地在神像面前下跪叩首...都不說話，也不准我說話...”

    “我想，當時的我還是試著想要做出一些改變的...我往姐姐的房間裡跑得越來越勤...儘管在以前，都是他們主動把我抱去一起玩耍的。可現在我沒想過那麼多，我只要他們能像以前那樣陪著我就行了啊...”

    “可是，除了姐姐偶爾還在和我說些話...實際上她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的...話也說的很少，總是不到一兩句之後就睡過去了。而姐夫，幾乎沒再和我說話了，他總是跪在姐姐的床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連睡覺也是如此...”

    “我不能忍受...我想我不應該為當初的我找什麼藉口...可我還是想說，那時候的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直到有一天，我好奇地去摸姐姐那已經變得好大的肚子...”

    “那個雖然沒再跟我說話，但至少在我印象裡還是很溫順的姐夫，突然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推到了一邊...嗯，這樣說大概會讓你有些誤解吧，因為他其實並沒有使什麼力...但是配合他後來對我的吼叫...那也應該不是吼叫，只不過他太久沒對我說話，那時候又突然大聲地對我說話...唉，我真的解釋不清楚...總之...”

    我插嘴道：“總之你認為，他是對你發火了...我能理解。”

    “是的，就是這樣，我覺得他是在對我發火...不只是我，連姐姐也這麼認為，她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呵斥著我的姐夫，姐夫很怕她，馬上又跪回到床頭了。可是...”

    面對她突然而來的一陣沉默...而且沉默的有些久，我只好問道：“可是什麼？”

    “可是...我也很奇怪啊...明明是姐姐在爲了我去訓斥姐夫，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是很心疼姐夫那被罵和下跪的樣子...而且，我似乎也明白了，他們陪我說話越來越少的原因...就在姐姐的肚子上...”

    不知怎地，聽到這裏，我突然渾身一顫...

    “我越發地看那個肚子不順眼了，可是...可是姐姐對我很好啊，那個肚子又是屬於她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我心裏就是想那個肚子小下來，只要肚子變小了，應該她們就不會再對我那麼冷淡了吧？可是，人的肚子要怎麼變小呢？”

    我已經不是渾身一顫，而是渾身冒汗了...

    “就這樣，成天腦子裏胡思亂想的我，終於因為走路不留神，摔了一跤...幸好家裏的地板上是鋪了地毯的，而當我摔下去的時候，正好是肚子著地，我就想啊...對啊，只要人摔倒了，肚子就會被壓下去的呀...”

    我差點要哭了...這事聽起來像是一個幼稚的笑話，但卻是殘忍到了極致的笑話。

    事實上，泰蘭的聲音也在打著顫...

    “就這樣，懷著這個目的的我，整天都在想著，要怎麼讓姐姐摔倒...突然有一天，我想到了...”

    我屏住了呼吸...就好像馬上要面對一場晴空霹靂...

    “那天，我突然坐在姐姐的門口大聲地哭了起來...你知道嗎，其實小孩子的哭聲最能騙人了，而且很多小孩子對哭的把握也非常的細緻，任何大人都很難聽得出來的。”

    “果然，姐姐衝了出來，還沒到門口就摔倒了...我並沒有做任何手腳，那時候我那麼小，也做不來，但是我知道，她著急地衝出來，一定會摔倒的，因為她的肚子那麼大，走路都那麼慢...”

    “也就是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之前姐夫對我的態度根本就不能算是什麼生氣...因為那天，不止是我，全家人都領教到了他那瘋狂喊叫的聲音...全家人都急了起來，儘管他們平日裏互相都很少說幾句話的...”

    “姐夫抱著姐姐衝了出去...後來他們去哪兒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再也沒有回來了...而我，從那天開始，多了一個外甥女。”

    泰蘭說完這些話的時候，語態還算得上是比較平靜的...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了...但實際上，我心裏知道的，是我惹下了大禍...我好像一下子就成熟了好多好多，明白了很多事，也懂得要把很多事藏在心裏了。”

    我承認，我很難受...非常的難受。這是一個似乎任何人都不應該被責備的悲劇，但偏偏就發生了。

    “姐夫帶著我那纔出生不久的外甥女，離開了我那個家，我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不過，姐夫的離開，倒是讓家裏的人漸漸地關心起我來了，原來他們還是知道有我這個小妹妹的。但是，我再也感受不到從前姐姐和姐夫對我的那種關愛了...”

    “沒有人問過那天我為什麼會在姐姐的房門口哭，似乎大家都忘記了這件事...我是這麼想的。但我在心裏一直都在想著，如果我能回到那一天，我絕不會去哭的...我儘可能地不再違拗家裏大人的任何一句話，也儘可能地不再為任何一件事去哭泣。”

    “可即使這樣，我還是難免會犯錯的...我畢竟還是個小孩啊...大概是在我十歲那年吧，我也忘了是因為什麼事，母親大聲地罵了我...她突然大聲地道，要不是我當年的那一哭，我的姐姐也不會...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過了這麼多年，他們並沒有忘記姐姐，更沒有忘記姐姐摔倒的原因，而之所以沒有問我，只是因為那時的我，是個孩子...”

    “好像，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吧，姐夫回來了一次，也帶來了阿依莎...雖然隔的那麼久了，可我對他們的思念從來沒有冷卻過一絲，只是我知道，既然家裏人都沒有忘記我的那一哭，姐夫就更不會忘了...但是，他對我相當地和顏悅色，對當年的事也沒提半個字...可我知道，他只是裝作忘了。”

    “因為這件事，我也不敢和阿依莎多說一句話...我想，這也是她根本就想不起和我有什麼關係的原因吧...”

    泰蘭的陳述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我卻依然很難受...因為她很快就問了我一個問題：“好了，你都知道啦，你怎麼看？”

    我冷靜地想了想，回道：“你只告訴了我一些往事...可你根本就沒告訴我原因啊。”

    “原因？什麼原因？”

    “你是因為什麼才愛上你的姐夫的？就因為他曾經對你好嗎？”

    幾分鐘後，她才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因為什麼，又是在什麼時候愛上的，我是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也許就是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或者第一次聽他對我說話的時候...”

    “你才四歲...”我提醒道。

    “那又有什麼關係？”她石不破，天不驚地答道，“這和年歲有關係嗎？”

    “好吧...可是，因為什麼呢？不會是因為你的愧疚吧？”

    她再度沉默...許久之後，她站起身，果斷而又堅定地道：“沒有原因！非要說原因的話，只有一個，因為他是裡奇！”

    “啊？”她的氣勢並沒有讓我產生共鳴，因為這個答案過分簡單了，“就因為這樣？”

    “難道不是嗎？這人世間的緣分本就是這樣的古怪！你愛上久遠寺雅美，難道是因為她長得漂亮，還是她喜歡虐你呢？不就因為她就是她嗎？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女人。”

    我愣在那裏...這下子還真的被她說服了。

    “好吧...你的故事應該還沒有說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