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深處。

    一個半天然的洞穴中。

    頂部綴著一顆夜明珠，散發出瑩潤柔和的光芒。

    千百年來，始終未曾黯淡。

    石壁上的水晶被這光芒照耀，星星點點地閃爍著，猶如神秘璀璨的星河。

    在這處名副其實的水晶洞中，陳列著一張寒玉床。

    床上躺著個男子，銀髮如雪，俊美如天人。

    在扶風被炸死的那一刻，男子倏忽睜開眼睛，像機器人開機一般。

    一雙無機質的眸子瑰麗如寶石，卻又冷冰冰的毫無生氣，完全不似活人。

    幾秒鐘後，神魂歸位，腦海裏一瞬間閃過無數的畫面和聲音。

    那些畫面和聲音，正是扶風的經歷。

    扶風是他的分身，他死了，他的神魂得以迴歸。

    分身所經歷的那些，自然也成了本體的一部分記憶。

    他閉了閉眼，很快就將那段記憶消化完了。

    分身所經歷的一切，於他而言就像一幕幕流動的戲，而他本人遊離於這齣戲之外。

    向來不會因此產生什麼情緒波動。

    然而這一次，分身的經歷卻讓他有些意外。

    林曦，一個兩歲孩童，本該處於牙牙學語什麼都不懂的階段，卻聰明得有些妖孽。

    種種行為渾然不似一個孩童，倒像是一個裝在小孩殼子裡的大人。

    莫非，她也能像自己這般，神魂出竅，藉着他人的軀殼行走於世？

    想到這種可能，男子淡漠如雪的眼瞳中，閃過一絲趣味和好奇。

    也正是這一絲淺淡的情緒，讓他身上沾染上了一絲人味，不再冰冷機械得如一道雕塑。

    他緩緩坐起身，如水般絲滑的白色袍子貼合在他的身形上，勾勒出流暢的肌理線條。

    肌肉勁實卻又不過分誇張。

    如果乞生道長在這裏，定然能夠認出，這位就是他以為已經死去的，前朝國師巫鴻雪。

    同時，也是前前朝大周的國師媯重霄。

    而無論是巫鴻雪，還是媯重霄，不過是他眾多身份裡的其中兩個罷了。

    他活了一千多年，身份多到他自己都記不清。

    最初，他只是一個卑賤的無名無姓的奴-隸，被鐵鏈拴在鬥獸場中，跟猛獸鬥，跟人鬥，打給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看。

    鬥獸場中的死亡率高得驚人，像他這樣的奴-隸，不過是隨時可以替換的消耗品。

    他拼了命也沒能活到最後。

    在最後的那次打鬥中，他被對手——一頭如小山般巨大的夔牛的角，給刺破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

    但他也沒讓那頭夔牛好過，鑽進它肚子底下，將它穿腸破肚了。

    它的血流了他滿頭滿身。

    躺在血泊中，他張嘴無聲大笑著。

    笑著笑著，有一個圓溜溜的東西落進了他嘴裏，順著他的喉嚨滑入了腹中。

    然後他就嚥氣了。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又活了，在荒郊野外的亂葬崗重生了。

    他永遠記得，那一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也特別亮。

    彷彿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到。

    那一刻，他是狂喜的。

    欣喜於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那個時候，他以為這是上天對他的恩賜。

    後來才知道，這是詛咒。

    後來，他死過許多次，被蛇蟲毒死、被刀劍砍死、被猛獸咬死……

    吊死、自-焚、跳崖……

    無論他是什麼樣的死法，第二天都能原地復活。

    在花樣死去的那些年，他當過奴-隸，也當過將軍。

    當過國師，也當過平民。

    當過丞相，也當過商人……

    幾百年過去了，他厭倦了。

    他不想再活了。

    但是他死不了。

    他死不了。

    無論什麼樣的死法，都殺不死他。

    後來，他便找了個地方陷入了沉眠。

    死不了，他總可以沉眠吧。

    沉眠，也未嘗不是一種死亡。

    結果沒想到，他身體是沉眠了，靈魂竟然出竅了。

    附身在了一個剛死去的小孩身上。

    當時的他：“……”

    賊老天，非要他活著是吧！

    他活得很不情願，所以花樣作死，也真的成功把自己搞死了。

    死後靈魂迴歸了本體。

    但是沒過多久，靈魂似乎休息好了，然後又擅自出竅了，再次附身在了一具剛死的軀殼上。

    一輪又一輪，他的神魂變得越來越強大，新的軀體無法完全承載。

    所以神魂會將過往的記憶封印起來，只留下部分生存的技能。

    附身的軀殼越強，他能留下的記憶就越多。

    軀殼越弱，他能留下的記憶就越少。

    不過他都無所謂。

    反正他死不了。

    無非是活得久一點或短一點的區別。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現當天災人禍齊聚，無數人死亡時，天地間會凝聚出一股孽力。

    他若是吸收了這股孽力，靈魂就也會跟著沉眠，不再出竅。

    吸收的孽力越多，靈魂沉眠的時間就越久。

    或許，等到有一天他吸收到了足夠多的孽力，靈魂就會永遠沉眠，再也醒不過來。

    而靈魂湮滅了，身體自然也會跟著腐朽。

    他就能徹底死去了。

    所以，他開始有意識地在發生天災時製造人禍。

    比如，在他擔任大周國師時，前腳發生蝗災、旱災、地動等天災，後腳他就會散佈瘟疫，暗中鼓動流民造反。

    死的人越多，天地間的孽力就越重。

    他吸收後，離死也就更近了。

    但是總有那麼一些人，能夠力挽狂瀾，結束戰亂，重新建立起秩序來，打斷他的計劃。

    好比大雍的開國皇帝王觀。

    自己費心費力地將殷世衝給養廢了，成功讓他成了一個驕奢淫逸、好大喜功的昏君。

    同時他還卜算出，在不久之後——準確來說，是十幾年後，不過十幾年對他而言壓根兒不算長——就會有種種天災接踵而至。

    雪災、旱災、地動……

    那個時候，大祈估計早已經被殷世衝給玩兒完了。

    各地起義造反的勢力定會層出不窮，互相亂殺。

    如此一來，天災撞上人禍，天地間必定能聚集起一股強大的孽力！

    他就能成功死去了。

    但是他沒想到，會有一個王觀橫空出世！

    在短短數年間就結束了戰亂，統一了天下。

    這期間產生的孽力，跟他預計的差了不是一點兩點！

    他根本沒法靠著這股孽力死掉。

    在沉眠了幾年之後，他的靈魂又開始不安分了，跑出去附身在了扶風身上。

    出都出來了，那就繼續幹活兒吧。

    他找上殷驪珠，也就是殷世衝一眾子女中最有野心的那個，輔佐她建立勢力，助她造反。

    天災頻發的時代馬上就要來了，只要天下再亂起來，孽力自然會源源不斷地產生。

    誰知扶風竟然被林曦一個小女娃給炸死了。

    炸死，這還真是個新奇的死法。

    他頭一次體驗這種死法。

    林曦不愧是王觀的女兒，這父女倆像是天生來克他的。

    碰上她們，他的計劃總會出現岔子。

    不過沒關係，這一次，他親自出馬，就不信還有誰能阻擋他製造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