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嬰屍
我出生時,姐姐就死了。
準確的說,在孃胎時,她便斷了氣。
穩婆從娘腹中接出兩個嬰孩,一個是白白胖胖的我,一個便是早已沒氣兒的姐姐。
據說姐姐生下時,全身烏黑龜裂,如干屍一般,駭人到了極點。
就連見多識廣的穩婆,都被嚇得癱軟在地。
據穩婆後來回憶,是我在母親腹中時,便將姐姐的養分全部吸乾了。
那年正值饑荒,很多孩子因營養不足夭折於孃胎。
我在孃胎裡搶了本該屬於姐姐的養分,才得以安然降生。
即便如此,村民們不但對我沒半點看法,反而紛紛向父親賀喜。
“死得好,女娃生出來也是個賠錢貨,命給了他弟,也算死得其所!”
我爹也笑眯眯抱著我,朝一眾村民炫耀。
死了閨女,他不僅沒有半點心疼,反而表現得慶幸無比。
因為一個男娃的降生,族人歡聲雷動,絲毫不顧一旁泣不成聲的我娘。
至於姐姐幼小的屍體,也被隨意丟進村口的臭水溝裡。
娘哭著求了我爹整晚,讓他多少給姐姐落個葬,至少別死無葬身之地。
爹卻用藤編一邊狠狠地抽打著娘,一邊將她罵得狗血淋頭。
“吃俺家住俺家,生個賠錢貨還想花錢落葬,做夢去吧!”
就這樣,娘被爹打得沒了氣力,也不再哭嚎。
第二天夜裏,她拖著沉重的身子去溝裡拾起死嬰,將姐姐悄悄埋在了後山。
小小的土堆上豎了塊破石板,刻了姐姐的生辰八字,就算是姐姐的墳頭。
我的姐姐,連名字也來不及有。
說來也怪,我出生後不久,饑荒便隨著甘霖降下而大為好轉。
有水就等於有了生機。
田裏莊稼紛紛冒頭,村民們也有了吃食。
所有人都說我是村裏的福星,是驅走旱魃之人。
頂著福星的名頭,我在村內被眾星捧月,幾乎沒人不喜歡我。
逢年過節,村民們還會往我家送各種吃食,挨個摸摸我的小手,以求個福氣。
自那時起,爹就沒有苦過我的肚子。
我四歲那年,村裏迎來前所未有的富裕。
偶爾能吃上肉的時候,我爹便大塊大塊地塞進我碗裡,好讓我吃飽了長個兒。
我娘冷冷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裏。
聽人說,我娘曾是鄰村財主的女兒,少時念過私塾,思想前衛。
可我外公死後,家中男丁卻合力誘騙,將她賣給了我爹。
那時正值饑荒,我娘活生生一個人,我爹用三斤麥子便換了過來。
娘對自身遭遇耿耿於懷,只盼著能生出個女娃,將她培養成材,今後免受男人的欺辱,也算彌補自身遺憾。
不料姐姐沒能出生,就在腹中被我活活逼死。
我娘過不去這道坎,將一切遷怒於我,對我從沒有好臉色。
她不與我講話,我卻越發想得到她的關愛,經常偷偷跟在她身後。
吃上豬肉的第二天,我悄悄跟隨母親,卻見她從廚房偷出幾塊肉來,躡手躡腳朝後山走。
我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年歲,忍不住跟了上去。
只見母親將煮熟的豬肉放在一個小土堆前,嘴裏唸叨了些啥,哭哭啼啼離開了。
我年少無知,不知那是姐姐的墳頭,只覺得母親將豬肉落下太可惜。
爲了討好母親,我將豬肉端了回去,笑嘻嘻地拿到她面前。
“媽,你吃。”
誰知孃的臉色卻變得無比陰沉。
“臭小子,偷了你姐姐的命,如今連一點肉都不肯給她吃嗎?!”
她指著我大罵,淚水奪眶而出。
我不知為何捱罵,委屈得放聲大哭。
哭聲很快引起村民注意,我爹提著菜刀趕來,刀背狠狠砸在母親頭上,頓時鮮血直流。
“死婆娘,我兒吃的肉都不夠,竟想偷去給死鬼丫頭上供!”
他大喊著,揪住孃的頭髮拖拽到我跟前,竟讓她給我磕頭謝罪。
娘始終不肯求饒,腦袋被父親一下下撞向地面,鮮血直流。
我嚇得痛哭流涕,抱住爹的大腿,苦苦求他放過我娘。
爹卻已氣紅了眼,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大伯將我拉開,將我抱進糧倉。
我爬上谷堆,透過牆上的窗縫朝外看,卻對上了娘猩紅的雙眼。
那雙眼已不似人眼,倒像是惡鬼的眼睛。
我深愛的孃親,此時正死死瞪著我,嘴角牽扯出詭異的微笑。
她乾裂蒼白的雙唇微微開合,雖然沒發出聲音,但從唇形,我能認出她所言何話。
那是娘每天半夜矗立在我床邊,唸叨過千萬遍的話——“逼死你姐,你也別想好活!”
瞬間,恐懼在我心頭如洪水般蔓延開來。
我尖叫一聲,倒頭便昏死了過去。
不省人事的我並不知曉,門外的孃親此時已倒在血泊中,圓瞪雙目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天直到深夜,我也沒能醒來。
高燒讓我全身滾燙,鼻息只剩進氣,幾乎沒了出氣。
我爹心急如焚,找來好幾個赤腳醫生。
但醫生們看見我,卻都只是嘆氣搖頭,轉身便走。
見別無他法,大伯不顧村民們反對,將為我接生後便有點瘋癲的穩婆找了過來。
穩婆被押到我床邊,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尖聲怪叫,奪門要逃。
大伯和我爹合力將她按下,威逼利誘,讓她務必說出個原委。
“壓不住,壓不住的!邪氣太重,這娃已經沒救了!”
穩婆沒法,失聲朝眾人喊道。
父親卻死死拉著穩婆,揚言她不說出個法子,就讓她給我陪葬。
穩婆無奈,道出個兇險的法子——食白龍皮保命。
所謂白龍皮,其實就是白蛇蛻下的蛇皮。
不過這蛇皮頗有講究,必須是長角化蛟,即將飛昇蛇仙的白蛇蛇皮。
取得白龍皮也實屬不易,必須上後山拜蛇仙,求一蛇皮。
拜蛇仙講究個抬陰轎、貢陰血。
蛇生性陰遂,對人忌憚疏離。
上山的人數多了,唯恐會驚擾蛇仙,不但求不來蛇皮,還會被其報復。
因此抬陰轎,意思便是找一不滿十八的少女,獨自抬我上山。
而貢陰血,則是取不同年齡層的女人鮮血,匯於一碗,給蛇仙上貢。
據說這種混陰之血能讓蛇仙修為大增,只有如此禮尚往來,蛇仙才會賜下蛇皮。
這陰血倒是還好說,父親和大伯一陣號召,村民們便抓來家中女眷,割破手臂為我取血。
即便是剛誕下不久的女嬰,也被割破了柔嫩的小手。
陰血很快便湊齊,此時難的,便是找個抬陰轎之人。
村民們得知此事,紛紛避之不及。
抬陰轎上山危險重重,不但要折損陽壽,若是遇到什麼邪祟,可是要拿命擋災的!
雖然女孩在村裏如同草芥,但畢竟也是個勞力,沒人願意白白奉獻出來。
就在我爹急得跳腳之際,大伯拎著自己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走上前來。
“讓她去!”
大伯一把將表姐扔到了父親面前。
表姐哭喊著要逃離,卻被大伯踹翻在地。
“我不去!我要活下去,我還想攢錢唸書!”
表姐倔強地抬起頭,用毫不妥協的眼神看向大伯。
大伯勃然大怒,如一頭失控的野獸,腳底板徑直踹在表姐清秀的臉上。
表姐再次翻倒,鼻血橫流,久久無法起身。
“不要臉的死丫頭,這可是你弟!”
“這些年你吃了家裏多少米?心裏沒個數?”
“你命是俺給的,要你幹啥就幹啥!你弟若是有個好歹,俺活活打死你!”
昏迷中的我也被這陣狂吼驚醒,吃力地睜開了朦朧的雙眼。
表姐正從地上掙扎著爬起,此時已不再哭鬧,只是紅著雙眼朝我狠狠瞪來。
我心頭一顫,幾近窒息。
那充盈恨意的眼神,像極了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