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番外 最後的願望(二)
“咦,棠哥兒又在樹上坐著呢。”從鎮裡趕集回來的孫大娘牽著小豆子。
小豆子問:“阿奶,樹上很好玩嗎,我也能爬嗎?”
“小皮猴,你爬甚喏!”孫大娘虎著臉道,“阿奶又不打人,你也要到處躲禍?”
小豆子似懂非懂,晃著腦袋說:“原來躲在樹上就不用捱揍啦,那我們告訴翠丫姐姐吧,讓她也去樹上躲著!”
孫大娘搖頭嘆氣,念着真是作孽的兩家人,拽著孫子走遠。
陸時棠撥開繁茂的枝葉,看著孫大娘祖孫走遠的背影,歪了歪頭。
他常聽到翠丫這個名字,在村民的口中,她總被李家夫婦打罵。
那個叫做翠丫.的小姑娘和他一般大,瘦瘦小小的,一雙眼睛像小鹿一樣怯怯。
他在村口遇見過她一回,削瘦的小身板揹着竹簍,腳上的鞋磨得破破爛爛。那雙怯生生的眼睛看見他時,飛快的低下去,加快腳步走遠。
陸時棠沒有和她說話,繼續坐著發呆,待日暮沉沉時,拖著長長的影子回家。
後來,他常常看見翠丫,聽說李家夫婦逼她編竹簍去鎮上賣錢,所以她時常早出晚歸。
有一日,翠丫蹲在樹下哭,他從樹上翻下來,還嚇了她一跳。
翠丫問他為什麼坐在樹上,他反問翠丫為什麼哭。
翠丫說,是因為去鎮上賣竹簍時少收了十幾文錢,被她娘狠狠打了一頓。
望著她臉上青腫的痕跡,陸時棠忽地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憐感,把自己的荷包丟給了她。
他不知道翠丫拿了銀子回家有沒有再捱打,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翠丫了。
孫大娘和她的妯娌們在村口嘮嗑,說翠丫去了大壩村做丫鬟,聽李家夫婦說每月有好多工錢,他們夫妻連衣裳都換了嶄新的。
陸時棠坐在樹幹上眺望遠處,忽然有些羨慕翠丫,他也想離開這裏,去遠一些的地方。
-
那年的冬天很冷,薛音兒冒著風雪出了遠門。
她打扮得花朵一樣,梳著雲髻,如同二八少女笑語晏晏。
“小阿時放心,娘一定為你討個名分,到時你爹爹將咱們母子接到上陽都,一家人就不必分離了。”
他平靜地應著,眼裏沒有半點波瀾。
去上陽都做什麼呢?他一點也不想去。
阿孃總在他面前提,他的父親布衣出身封侯拜將多麼英勇無雙,可是封侯拜將的人就一定是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嗎?
至少他不這麼認為。
如果陸允桓有一丁點在乎他和阿孃,也不會十幾年來從未露面了。
薛音兒出遠門的那段日子,陸時棠難得有了輕鬆。
他不必替爛醉如泥的薛音兒收拾滿屋狼藉,也不必忍著痛承受她瘋癲無狀時的傷害。
他忽地生出了一些想法。
逃跑吧。
乘她不在,逃得遠遠的。
他想了很久,卻又放棄了。
這天地雖大,可沒有一個人與他相關,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沒有人愛他,他不知要去哪兒。
-
薛音兒在臘月十三那日回來了,出門時滿面春風,回來時卻癲狂萬分。
她揪著陸時棠的領子,用東西砸他,掐著他的脖子猙獰哭泣。
“都是因為你!若不是為你去討名分,你爹的長子也不會錯過救治死了,他再也不願見我了,怎麼辦……如今可怎麼辦……”
他如同布偶般麻木地任她掐打,身上被碎瓷片劃了一道又一道血痕:“我也不知道呢阿孃。”
薛音兒死死地盯著他,怨毒道:“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如去死好了!”
他被掐得幾乎窒息,良久後薛音兒才鬆了手,伏在地上號啕痛哭。
他拖著滿身血痕狼藉,逃離她的哭聲。
冬日的湖畔冷風習習,他坐上湖岸邊一葉小舟劃到湖中心,望著蒼穹中一輪明月發呆。
月色真美啊,可惜這樣好的月光,從來照不到他身上。
——“你不如去死好了!”
腦海裏迴盪著薛音兒的尖叫。
湖面銀光粼粼,倒映著月影,也倒映著他狼狽的模樣。
也好,那就死了也好,這世間本也沒什麼讓人留戀的。
他最後抬眼看了一會兒月亮,迎風躍入了湖中,毫無掙扎地任由冰冷刺骨的湖水將他吞噬。
湖水裏寂靜無聲,碎光傾瀉著在頭頂,隨著他的沉沒一點點遠去。
他凝著光亮漸漸遠去,意識一點一點消失,恍惚間想起,今日是臘月十三,是他的生辰。
最後許個生辰願望吧。
願他長眠湖底,得月光歲歲年年相伴。
願來世,世上能有人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