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搏的起伏與水下沉悶的暗流，如同胚胎在羊水中等待著新生。

    我的肉體在我面前與我的意識相對，我看到自己的形貌，有種神奇的感覺。

    相柳那恐怖的模樣分裂成許多生著人臉的蛇，纏在一起涌進我的意識，我虛弱的魂魄開始逐漸恢復感知，我同化了它的靈體，它處於這個意識之外的肉身也就必然會崩潰腐爛。

    可我自己的肉身呢？

    我再次望向前方自己的肉體，相柳的確迅速地腐爛了，我還掛在一半的地方，低垂著身軀。

    細密的鱗片像我脊背後的拉鍊，它慢慢地從我的後頸上拉開，露出白森森的骨。我的人皮向着前方癱軟下去，沿著那條脊骨立起來的，是一條白色大蛇的蛇頭。

    它蛻皮似的把我的外表褪下來，我的鱗片在腰的位置結束了，它便繼續往上爬，後半截長長的蛇身從我的肚子裡延伸出來。

    它慢慢地完全出來了，游到我意識的面前。

    這就是生長盤踞在我體內的那個東西，但它不是那個小黑蛇胎，而是我自己。

    一條懷孕的母蛇，披著人皮。

    蟒秀蓮他們看到害怕的東西，就是我的這個樣子。

    我遲早要變成這個樣子。

    它的尾巴上面沒有鱗片，露著血紅的肉。還剩兩世的記憶沒有尋回，我沒有辦法長成一條完整的蛇了。

    我蹲下去，抱起這條雪白的大蛇，涼涼滑滑的，它纏著我。我能感到它腹中隱約的胎動，大概很快就要把蛇胎生下來了吧？可是我已經沒有肉體給它分娩用了，它會和我的人皮一起成為相柳的一部分，然後獻祭給玄溟龍君，用來完成盤城一個漫長的輪迴。

    我有些愧疚，這條蛇是我幾世留下來的，我卻沒讓它徹底長成，還挺可惜的。

    但我的魂魄還在，我要去等待下一世輪迴了。我在想，我的後世想起過去的緣分的時候，我該怎麼解釋這一世的經歷和我的決定呢？也許她會覺得我挺離譜的吧。

    不過沒有關係，就像我看黎卿卿和段明心一樣，我的後世，也一定會看懂我的。

    我摸摸白蛇的蛇頭，把它放下來。

    我轉身離去，白蛇停留在原地，它昂首不捨地凝望著我，我不時地停下來回頭，也想再看看它。

    不能再回頭了。

    再回頭就更不想離開了。

    我還能再回到那個肉體裡面嗎？

    我……

    我猛地再次回頭，這個瞬間我的痛覺回到了身上，那條白蛇突然劇烈地扭動起來，它的鱗片滲出鮮血，嘶聲淒厲地向着我哀嚎。

    眼前眩暈不止，我的視野模糊，痛覺的感知愈漸強烈，滿目刺眼的光明也隨之而來。

    我被迫從深眠中清醒，突然意識到我被石頭壓住了。

    剛剛的疼過了勁兒，整個下半身已經沒知覺了，滿地都是我的血，海浪一遍遍地衝過來帶走體溫，可是我極其的清醒。

    “玄溟！我醒了，快張嘴！”我喊起來。

    壓在身上的岩石微微鬆動，有形的石頭開始剝落，露出青黑的鱗片和成排的獠牙。

    玄溟巨大的頭顱從我側邊游過來，金瞳裡面顯現出驚喜的神色，龍的長吻拱了拱我，把我從石頭縫裏拱出來了。

    我仰躺在他頭側，抬手撫過龍鬃。

    他不想憑著我的給養直接吸收相柳作為納貢，居然反過來連著相柳帶他自己的心臟給啃了。

    離奇的是我倆居然都沒死，不過連著我下半截身子的相柳，已經爛了個乾淨，海水裏的血腥味久久沒有退散。

    我喘了口氣，抱著玄溟的龍頭。

    他合上眼：“等一會兒，你的身體會恢復的。”

    我看看下半身，從小腹往下都是噁心的爛肉，還不如不看。

    我本來已經魂魄離體，可以往生去了，可是玄溟咬了我這麼一口，我才醒。這樣倒是讓我想起來之前在他洞府前面見到我的前世們，那可絕對不是靈體啊，是真的遺體。

    之前的那些活屍還有我自己的瞭解，都知道，只要身體爛得不行了，魂魄也就沒辦法繼續依附在上面。那麼如果不是我怨念深重自己不去投胎，就該死了不久以後直接去轉生啊。

    可是，我每次都得等那麼久才投胎。

    我的記憶裡，也沒有我已經成為孤魂野鬼後，徘徊人世間的任何經歷。

    況且黑白無常也說過，是玄溟帶我去投胎的。

    那就奇怪了。

    玄溟怎麼知道要這麼咬我一口把我魂魄拽回來，還能把我的每一具肉體都儲存在他自己的真身裡面？

    難道我以前每次死了，他都把我給……吃掉了？

    我恍然大悟。

    我每次總是想起混混沌沌黑漆漆的那個環境，好像身處在其他什麼生物的體內。

    而且我之前都沒痛覺，以玄溟變身以後的這個體型，那八成就是把我直接吞掉了。

    合着我一直在玄溟肚子裡等投胎？

    我躺平了思考著這個不可能的最大可能，還是覺得非常合理。

    “如果我沒有醒過來，你會把我吃掉，進入下一個輪迴嗎？”我用額頭捱了挨玄溟的鱗甲。

    “你會醒過來的。”他的話迴響在我顱中。

    “我想如果……”

    “沒有如果。”

    “柳畫。”玄溟輕聲叫我，“如果我之前都把你吃掉了，你會厭惡我嗎？”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你先說，我好吃嗎？”

    玄溟話音有點生氣：“別開玩笑。”

    “好啦，沒有開玩笑，我是真的很想知道，我吃起來是什麼味道的。”

    玄溟總是很認真地思考我的問題，這次也不例外，想了一會兒回答我：“直接吞了，沒有味道。這一次，相柳味道太大，都蓋住了。”

    “太可惜了，下一次啊，一定要吃慢一點。”

    他回過味兒來：“別再鬧了。”

    我不再說了，繼續抱著他等待身體長成。隨著肚子的補全，胎動從我的胸口遊移下去，回到子宮裏微弱起伏。

    現在這個人皮還是很不錯的，幸好沒有丟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