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玄溟，他的聲音清晰如同初見時一樣，像把鉤子將我從混沌中牽引出來。

    “它要吞噬你。”玄溟焦急著。

    我的神志恢復了一些，抬起頭來尋找著他的聲音。

    然而完全沒有方向，他的話直達腦海，離我那麼近，我卻找不到他。

    “玄溟，你在哪兒？”我問道。

    “我在你的周圍。”玄溟說。

    心臟沉重的跳動聲進入我的身體，周圍依然是那條屍蛇的身軀發出惡臭的腥味，它似乎也聽到了玄溟的聲音，龐大的身軀緩慢蠕動。

    那些密集的人頭異口同聲：“玄溟真君，要履行自己的職責。”

    “玄溟真君不能離開盤城。”

    “你會和他在一起的，柳畫，我們會骨血交融。”

    這些人的聲音給我帶來生理上難以抗拒的引誘，剝奪著我的理智。我同它抗爭著，收效甚微。

    我該怎麼抵抗一個，生我養我的東西？

    “不要相信它。”玄溟繼續對我說著，潛在地抓緊我的意識。

    “這是……什麼東西？”我拼命地往包裹我的血肉外面頂。

    “這是一條相繇。”

    相繇……

    我新的前世記憶開始發揮作用，這東西沒見過的時候不知道，他說出來我就懂了。段明心是讀過很多古書的，相繇也稱相柳，是山海經裡面記載的一種上古異獸。

    蛇身九頭，食人無數，所到之處，盡成澤國。

    這種異獸是水神共工的臣屬，嘔出的毒水和血液流經之地五穀不生，被汙染地形成沼澤，後來因作惡多端被大禹斬殺。

    但上古神是不輕易死亡的，它失去了肉身，靈體依然存在著，一旦獲得機會，就可以再次以新的模樣出現在世間。

    盤城曾是大片的鹽鹼地，沼澤，後來經過拓荒才慢慢能種稻。海鳴村正好坐落在五穀不生的蘆葦沼澤，和旁邊的張家村不一樣，海鳴村從來沒有能夠依靠農作物養活自己，因為海鳴村的人從來不改變環境，種不起來，也就一直貧瘠。

    原來是因為，這裏一直臥著一條巨大的相柳。

    海鳴村，本就是蛇。

    可是為什麼它會在這兒？

    如果我依然在玄溟的真身裡，相柳不是直接紮根在了他的身上？

    “它在看守我。”玄溟說道，“這五百多年，從我來到此地，它就代表天道，紮在我的心臟上吸取我的神力，可我的原形已經化身海岸線，不觸及元神，即便有些破損也並不會有明顯的感覺。我竟然都不知道，還有這東西……”

    “天道是這樣的嗎？”我望向九頭屍蛇，它並不攻擊，只是和我對視。

    “天道就是規則，戰敗的上古神明被貶為新神的看守，監督我完成自己的職責。”

    我扒開蔓延到身上的溫熱的皮肉：“那規則是誰定的？”

    玄溟沉默幾秒後說道：“不知道，也許是創世神，也許……天本身就是規則。”

    規則我是難以左右的，即便我不認同。

    但既然是規則，總會有漏洞。並不是不能做出改變。

    “它長在這裏，怎麼才能除掉？”我問玄溟。

    “完成了職責就可以，但是柳畫，你先盡力離開它。它紮在我身上，我的意志可以遮蔽他對你的影響，你要快點出來。”

    持續聽到他的聲音的確讓我的精神好了很多，我忍住噁心，推開擋路的肉。

    “為什麼我在這裏反而身體會恢復？我也和海鳴村的那些人一樣嗎？”我問。

    “不太一樣。你有完整的魂魄，是我帶來的，但海鳴村的其他人，都只是相繇照著人樣子偽造的。可你的肉體來自於相繇，它對你身體的修復，便是它自己的自愈能力在作用。”

    “只要我回來，就相當於我也成了相繇的一部分吧？”

    玄溟“嗯”聲：“對不起，你會在這兒誕生，是我把你的魂魄強留在自己這裏，釀下的錯。”

    我不解：“為什麼……”

    “你我的緣分已經糾纏到了這個地步，”玄溟苦笑，“相繇吸取我的力量壯大，從身體裡分裂出一個村子的人，這村子裏的人，竟是你投胎的載體。柳畫，你是從我的心血裡重生出來的。”

    他在有意地對我說很多話，讓我能在相柳的影響下保持清醒。可我又直覺著，這是他的心聲，平時不必去掩蓋修飾，最真實的意圖。

    玄溟失落：“你在海鳴村的時候，我發現不了你，因為你和我太像了……我只能看到自己。柳玉術的蛋把你隱匿的範圍擴大到了盤城，可我竟一直不知道，最大的原因在我。”

    我並不怪他，他也不會知道守護我的魂魄，會帶來這樣的結果呀。

    “玄溟，我現在……竟然不那麼介意自己在海鳴村的遭遇了。”我輕輕笑起來，“我發現……這不是你沒有找到我的錯，這就是……註定的，是我和你違抗天規的懲罰。”

    我反而有點高興。

    我的遭遇，並不是因為我無緣無故的命苦遇到壞人，或者沒有人愛我。

    反而是，我遇到的根本都不是人，而且，正是因為我是被愛著的。

    現在，我倒更有違抗懲罰的動力和決心了。

    我在他不斷的聲音庇護下，終於把一條手臂掙脫出來，小半個身子離開了相柳身軀。身後的母親突然再次抓緊我，不讓我離開。

    “柳畫，你還記得海鳴村那個傳說嗎？”玄溟問道。

    “我出生的傳說？”

    “對，海神將你的母親吃掉的傳說。”

    我母親現在麻繩似的勒著我的脖子，現在一看就知道傳說是假的了。我猛地掙脫她的手，居然連帶著把她的手臂一起撕了下來。

    破碎的皮肉下面露出了骨骼，她居然沒有完整的心肺臟器，裡面只有肉，簡直就是人皮肉包子。

    我一陣乾嘔。

    “相繇用法力塑造出人，利用這些人做自己的提線木偶，但是當它需要的時候，它也會把他們回收。”玄溟解釋道，“當初誕下你後，海鳴村的人分食你的母親補充力量，然後製造了那樣一個傳說，試圖把你拘束在海鳴村。”

    “把我拘束在海鳴村，是圖什麼？”

    “相繇知道我們之間的因緣有著巨大的能量，只從我這裏吸取還不夠它完全獲得自由，它還想要你的緣分。”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蛋！”

    柳玉術用蛋壓制住我的因緣詛咒，但是一次壓不住，只能分成很多蛋一點點剋制。海鳴村的人每次都把我的蛋拿走，難道是……給相柳了？

    “是的，”玄溟確認，“你的蛋，除了最後一顆，都餵給了相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