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太多熟悉的面孔，遊走江湖以來欠下的恩恩怨怨，都在這個時候尋了回來。

    我的心底反而平靜下來，從走上這條路開始，我就對衛道的結局有了最壞的設想。

    只是我沒有想到，我還沒有來得及和阿七告別。

    大道通天，一不妄自殺生，二不玩忽職守，三當六根清淨，心如止水。

    我一個也沒有做到。

    終究我德不配位，也無心去配那樣孤高的位子，我只想回到塵埃裡，做一個滿懷七情六慾的凡人。

    我揚起打神鞭，將我壓抑了多年的喜怒哀懼都化為我唯一的念想。

    贏下來這場仗，我就去打破禁錮玄溟的枷鎖，哪怕是和他死在一起。

    黑夜中暴雨傾盆，如同徹頭徹尾地灌注在湖海之中，無法呼吸。

    妖物不是我的對手，可今夕我面對的是人，和我一樣的肉體凡胎，卻能輕易地將我擊垮。打神鞭每一次發揮神通，都在消耗著我的生命，可我不能停下，不能退縮。

    劇痛剝奪了我的力量，道士的長劍指向我的胸口，而即在此時，黑夜中析出盤桓的蛇影，驟然將我包圍。

    廟宇前的燈光映照出蛇頭的輪廓，大到足以吞噬眼前的一切，我只覺得身子被熟悉的氣息包裹著，那些圍攻我的人和妖都在退卻。

    我詫異地仰頭看著巨蛇，蛇身與夜色融為一體，鱗片上的光點如同從天幕流下的星河。

    “阿七……”我撫過他的鱗片，傷口粘稠的血浸染我的衣襟。

    他把自己的真身帶來了，逃出了禁錮自己的囚籠，又一次回到我的身旁。

    我在他的纏繞下合上雙眼，引動雷刑。

    霹靂聲震耳欲聾，水流的卷攜愈漸清晰。

    “柳畫！醒醒！”段明心在水裏叫道，“快醒醒！！”

    我頓時從前世的回憶中回到當下，有什麼東西纏住了我，把我拉出水面。

    波瀾翻涌的大海居然沒有把我吞噬，我正詫異，忽然看見了懸崖巖壁上的胡風簫和柳玉術。

    胡風簫抓著岩石，衝我大喊，可我聽不見他在喊什麼，而柳玉術也在附近的水面上不停地揮劍擊打面前的空氣，每一擊都蕩起好似光帶的波紋。

    他們似乎沒辦法靠近我。

    段明心浮在我身邊，抓著我的手：“柳畫！這水裏有東西，他們救不了你，他們對付不了！”

    我疑惑地看向把我緊緊纏在山崖上面的東西，海水漆黑無比，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我索性憋一口氣沉下去摸，好像摸到了枯樹的枝杈。

    我剛想浮出水面，那些枝杈似的東西突然自己動了起來，迅速纏住我的手腕，我掙脫不開，那些纏住我的東西觸感也越來越古怪。

    水瘋狂地上涌，深水下亮起白光，我的身後出現了城牆般的長堤，這是定潮樁發出的光！

    光芒照亮了我身邊的海水，那些纏住我的東西也現了形。

    是人的手。

    無數化成白骨的手，如同樹枝死死抓住我的身軀，把我往懸崖的大洞裡面拉扯，我的一口氣快憋不住了，根本沒有辦法對抗，硬生生被這些手拽進了洞口。

    可我一進洞中，空氣就取代了海潮，我的呼吸居然順暢起來。這裏居然就是我進入玄溟洞府之前，海鳴村祭祀的那個大洞。

    然而現在裡面漆黑一片深不見底，之前的石桌，牆壁後的通道都看不見。我朝著洞裡面走，也沒有了落差，我直覺這並不是要去玄溟洞府的路，警惕地停下腳步。

    本來跟在我旁邊的段明心這會兒慢了一步，我回頭看到她虛弱地臥在地上，趕快過去扶著她。

    “不要管我了。”段明心低頭捂住上腹，不禁讓我想起了記憶裡折磨大半生的病痛。

    我看到她的身體在崩潰，化作羽毛似的碎片四散，問道：“你要消失了嗎？”

    她苦笑著：“你想起來了，我也就該走了。”

    “我還沒有想起來全部呢。”我握緊她的手臂。

    她看著我的眼睛，溫柔地笑著說：“你真的沒有想起來嗎？”

    我低下頭，按住自己背後的鱗片。

    這次的記憶恢復之後，新的鱗片還沒有長起來。

    但我的的確確已經想起來太多了。

    那場前世的記憶裡，我終於得以和玄溟並肩作戰，奇蹟般的擊退了所有來犯的敵人。但是我與玄溟都沒有再多的力氣抵抗下一波進攻，於是我們找了個山洞藏身。玄溟在我休息的時候，回到家族去和剩下的族人交涉，希望他們放過我。

    而就在這個時候，常竹音提出了希望他入贅的要求。

    我從前不知道常竹音為什麼這麼做，現在我明白了，她是想弄懂我。

    她為何那麼執著於讓人做出選擇，看著人在抉擇中掙扎，都是因為想不通我的決定。她想擁有我那樣的神通，但她卻沉迷在了追逐我的每一個選擇裡。

    她要得到玄溟，並不是因為她喜歡玄溟，也許我得到的任何人和物，她都也想照單全收。

    常竹音真的瘋了，但也許，從來沒正常過。

    結果玄溟與她到底談崩了，而我也在玄溟陷入婚約風波的時候，得到了從前一部分弟子的訊息。有些人背棄了我，可還有些依然沒有舍我而去。那些仇家沒有放棄追查我的蹤跡，弟子們帶著我東躲西藏。

    我低估了自己的緣分帶來的力量，玄溟恢復之後法力不降反升，他告訴我他不會再妥協家族，蛇家三脈不過一丘之貉，他們在得知了蟒家的邪法之後，非但沒有反對，反而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並且極其默契地共同決定在事成之前，不透露給上方几位族長。

    而且禁錮我們的詛咒，導致我身體孱弱病痛的原因，與常家的蛇毒也有關聯。玄溟告訴我，前世他沒有做出過反抗，而今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他的堅持成了我對抗所有人的底氣。而此時依然擁護我的弟子們也逐漸被外界察覺，我並不希望它們為我而戰，也不想它們受到波及。

    於是我決定，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