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該明白，常竹音在我的弟子裡，是最優秀最有天賦，卻也最不服管教的那一類。

    當初我收下她的時候，她是常家最富盛名的大小姐，我甚至對於她願意跟隨我感到不解。

    那時候的她，眼裏清澈無比地望著我說：“我想成為像師父這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仙人。”

    “我不是無所不能的，我更不是仙人，我只是一個凡人。”我清清楚楚地告訴她。

    “師父只是這樣說罷了，擁有比肩神明的法力，又怎麼能和普通的凡人一樣看待這世間萬物呢？”她堅持著，“只有到了師父這樣的境界，纔可以說得出不在乎這份神通的話來。”

    我見她的確有著極好的根骨，常家也願意她跟著我，我再三考量，還是答應了。

    因為我想開導她，希望她將來改變自己的想法，認識到凡人命運的無常，不再追求那永無止境的所謂神通法力，安生得道成仙。

    以她的能力，必然會成為足以左右世間的上方仙。

    而上方仙，若無慈悲同理之心，又怎麼能拯救天下凡俗呢？

    這些年我走到哪裏都帶著她，所做的所有事都會教給她，我看到她眼裏的求知若渴，見她對修行路上的人施以援手，便覺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已經有了回報。

    可我終究沒有改變她。

    “我跟著你，你什麼有用的也沒教給我。”常竹音冷聲說，“還好我一開始沒有看錯，你身上的因果很有利於我的修煉，這幾年，拜你所賜，我的修為也卓有成績了。”

    “既然你也得到想要的成績了，為何還來找我呢？”我輕輕咳嗽，擦拭嘴角。

    常竹音笑了笑：“我去問過族中關於那個蟒仙的事了。”

    我心頭一震。

    “蟒家把這件事藏得可真好啊，我都沒有問出來什麼。”常竹音聳肩，“不過我又順藤摸瓜，去調查了蟒家，終於讓我給查到了。”

    我知道她的意圖了：“這種邪術，你萬萬不可沾染！”

    常竹音哼聲：“不可沾染？你又要搬出那套因果報應的說辭來嗎？你放心師父，我不會自己去做同樣的修煉的，我只要沾著你的緣分就可以了呀！”

    她走向我，手腕上血紅的鐲子化成一把細細長長的尖刀。

    她一手猛地掐住我的脖頸，把我按在床榻上，尖刀抵在我的脊柱。

    我沒有力氣掙脫她，更無法在劇痛中順利地釋放法力，那刀子從我的肩胛之間刺進，深深地一挑，我慘叫出來。

    她的刀子分明刺入了面板，卻沒有見血，只見挑出一片盤根錯節的紅絲，漂浮在周圍。

    “我已經和你的緣分緊緊糾纏在一起了，師父。”常竹音靠近我的耳畔，笑著說，“師父那個小蟒仙真不錯，他斷了你和蟒家其他人的緣分，卻留著他和你的不捨得斬斷！”

    我強撐著神智，揮出符咒將她從我身旁擊退。

    常竹音躲開幾步遠，看著我：“師父，你本可以不管不顧，讓他就這麼被蟒家帶走，繼續為你供給這份緣分不好嗎？你已經成仙得道，這一世安安穩穩地結束，你就會回到天上做你的天官，不再需要他了！”

    我喘著氣，壓下腹中劇痛，那些紅絲漸漸地回到我的軀體，纏在常竹音身上的變得愈發密集，我和她，已經因為仇恨不可分離了。

    “這就是我要，教給你的。”我也笑了，“你看，人有時候，不一定會做對自己最有益的選擇。人心如此複雜，你又如何能懂？你不懂，又如何能看破紅塵，得道出世？”

    她美豔的臉上充滿著困惑：“你到底為什麼選他？為什麼不選我們這些擁戴你的人，一個沒用的小仙，不過就是有這幾絲緣分和你牽扯在一起，他也配得上？”

    胃裏的絞痛愈發嚴重，我嘔出帶著鱗片的血團。

    “我在乎的，從來不是被多少人擁戴。”我艱難地呼吸，“竹音，我不需要你理解，我的選擇。你……和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我憑什麼不能知道你在想什麼？”常竹音著了魔似的大喊，“他有什麼好？憑什麼值得你放棄天上的地位，憑什麼？！”

    我沒有回答，抬起手施法把她再次擊倒。

    常竹音受傷倉皇爬起來：“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我為什麼要殺了你？你是我的弟子，我有權放你一馬。”我說，“我再教你一次，這就是人。”

    她震驚不已，看著我許久。

    “你走吧，別再回來。”我說著，窗稜左右分開，山中的清風涌入。

    常竹音慌忙退向窗邊，化作環紋小蛇爬出房去。

    我擦著嘴邊的血，怎麼也擦不淨。

    可能已經撐不到見到阿七了吧。

    我勉強從床上下來，扶著牆披上衣服。即便只有最後一口氣，我也要趕過去，在我這一世結束之前，我要見到他。

    窗外濃雲滾滾，濃烈的妖氣包圍了簡陋的小房間，我突然意識到情況嚴峻，怕是那些找我尋仇的精怪知道我病入膏肓，趁機找上門來了。趕忙拿著燭臺出來，尋到道士師徒的房間，可他們都沒在房間裡。

    這個時辰已經晚了，他們不應該再下山去，我頓時擔心不已，繼續在道觀四下尋找他們。

    “道長！你們快離開這兒！”我大聲呼喊著，每次呼吸都帶起劇痛。

    在院中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人，他們怕是已經遭遇不測，我心懸一線，匆匆往山門的方向趕。前面寒風吹動燈影，我竟看到老道士出現在前院門前。

    他沒事！我一陣欣喜，加快腳步走過去。

    走了兩步，我忽然覺得不對，停在他面前不遠。

    “道長，這是……”我看向他的身後。

    頭顱攢動，大批身著鮮明道袍的人集結在門外，他們手持經幡法器，規整的行裝顯然不是一間小觀能擁有的。

    這些人涌入院中，將我圍得水洩不通。

    那些瀰漫在四周的妖氣也迅速侵入道觀，我原本設定在這裏作為保護的結界，已經被這些突然出現的道士解除。

    是啊，我都已經病得糊塗了，若是我沒有動過這裏的結界，竹音為什麼能進來呢？

    這裏的防禦早就被外面的人給開啟了。

    那些道士中為首的幾位沉著臉，面向我道：“段明心，你這妖女，如今終於叫我們找到了！”

    我見他們渾身纏著血債怨魂，手中的法器煞氣騰騰，許多妖物聚集在周圍，如同他們手下惡犬。常竹音也在這群妖物中央，暗暗地盯著我。

    我認出他們了。

    這些年沿路絞殺妖魔邪祟，經過了太多地方，得罪了太多修煉不端的道人方士。

    我不殺人，可我曾打掉他們的修為，殺滅他們煉化的妖物，超度他們禁錮的陰魂。

    他們都還牢牢記得這份仇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