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奇怪了。

    心裏複雜又彆扭的想法，我到底沒有和玄溟說出來，我想我也和他一樣，真的見到面，卻說不出什麼正經話來。

    “你最近都怎麼樣？”我檢查著他精壯的身軀，想知道他有沒有受過傷。

    玄溟幾百年的道行，和我一個凡人比起來，當然年長太多了。可是在我心裏，總是想多照顧他一點，因為他的道行淺，又不怎麼通人性。彷彿只要走進人間，就會受到傷害。

    也可能，我不只是想保護他，也是不想和這大千世界分享他。

    我們曾經赤條條地相逢，日日夜夜互為依靠，與世隔絕的日子裏，只要倚在他的肩頭，我就不覺得孤獨。可偏偏在我離開之後，身邊的人鬼都多起來了，卻時常覺得寂寞。

    玄溟的金瞳彷彿透過我的皮肉，看穿我的五臟六腑，讓我不知所措。

    “你現在還是不怎麼吃東西嗎？”他關心地問著。

    “我清修，本就吃不了什麼東西。”我笑笑。

    他的手掌按在我的上腹，傳遞過來淡淡的熱流。我馬上覺得舒服了很多，卻握著他的手從我身上放下去。

    “我沒事的，你不用給我治。”我說。

    “有病得治。”玄溟再次抬起手，“你不要動，我得找出你的病根在哪裏。”

    我急忙站起來，躲開了他。

    玄溟的尾巴游過來把我纏住，拽回他身上。我沒辦法也不捨得用法力推開他，只能捂著肚子蜷起來：“你快離開這兒吧，我會說你是來向我報恩的，你回去再也不要出來了。阿七，你在聽我說話嗎？”

    他按在我上腹的手慢慢鬆開：“我只想見你一面，以後我就不會再來了。”

    纏在我身上的蛇尾也跟著放開，他又變回了完全的人形，手指一彈，就穿上了精美厚重的深衣，像人間那些世族出身的翩翩公子。

    可我從他的裝束中，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意圖。

    “你要入世？”我急忙挽住他的手，“你……你不能……”

    “你可以，我為什麼不行？”玄溟的眼裏只有單純的疑惑。

    “因為……”我欲言又止。

    我想告訴他，我這麼做的原因。

    可是我如果告訴他，我之前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那你不好好在山裏修煉，去人間做什麼？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有使命要完成，你不可以。”我有點心急了。

    玄溟的神色微微變化：“你認為我出山，會暴露你我前世的緣分？”

    我愣愣，狠下心點頭：“對，我不希望蟒家再找到你，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事情。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因為你的緣分會害死我。”

    說罷，我握著他的手也無力地垂下去，可是玄溟突然把我的手抓住了，依然握得很緊。

    “我懂。”他說，“所以我不會再來。”

    我的胃裏忽然痛起來，刀割似的，往上深入我的胸膛。

    玄溟捋著我的手臂，慢慢捧起我的臉：“不用怕，以後就不會再有人能害你。你的病，我也知道病根在哪裏了。”

    他說完，消失在我的面前。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話：“阿七！你要去哪兒？！”

    我急忙尋著他的去向，推開廟門。山間的冷氣驟然撲到我的身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我跌倒在地上猛地嘔了一大口血。

    血裡面沒有食糜，只有一團完整的蛇的鱗片。

    常竹音跑到我的身邊，我急忙把手蓋住吐出來的血塊，用法力把那一團鱗片消除。

    “師父，您的病又嚴重了，我給您看看吧。”她扶著我起來。

    “這種天生的毛病治不了，如今吃的苦，都是從前欠下的。”我嚥下嘴裏的血腥，擦擦嘴角。

    “師父這種病，我倒是見過的。”常竹音旁敲側擊地提起，“好像是一種蛇毒，有些淡淡的香氣。師父若是願意，我可以好好為您診治，說不定能去根兒呢。”

    我搖搖頭：“不必了，既然是天降與我的，縱使刀山火海也是應當，何懼這點小疾。”

    說著，我又回頭望了一眼深山。

    玄溟若真的不回來了，我應該安心纔是。可他的話，他的裝束，讓我感到他不是要聽我的隱居修煉，而是要和我們的詛咒，決一死戰。

    常竹音扶著我，走進小廟那一刻，山石隆隆震顫，我只聽常竹音大喊一聲“師父當心”，頭頂上的梁瞬間被巨石砸斷，腳下的岩石也垮塌下去，我墜向無底的深淵。

    而遍佈在山上的樹枝藤蔓，也都化作群蛇，向我撲來。

    ……

    後背重重摔在地上，我醒得很痛苦。

    而且不只是摔這一下，記憶恢復後，鱗片跟著捲土重來，我疼得牙都要咬碎了，那種熟悉的折磨，讓我想把自己從裏到外翻出來，做個刮骨療毒。

    段明心在我的跟前站著，伸手要拉我，我表示我得先躺著靜一靜。

    “你之前不吃肉，是不是因為胃病？”我喘著氣問她。

    “是的，這個病折磨著我，我起初只是不能吃肉，後來便什麼都吃不下了。”她現在的表情不痛不癢。

    但在那段記憶裡，我可是切身體會到了那個痛。

    別說吃東西了，就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都疼得直不起腰來。

    玄溟的手放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明顯會好轉，但他一走就不行。

    而且吐鱗片……記憶裡我清楚地知道，這個與生俱來的胃病，就是我的詛咒在起作用，我活得越長，病得就越厲害。可是和玄溟在一起，這個病就不會那麼痛。

    這種事簡直無解。

    現在從我後脊樑生出來的鱗片，已經讓我生不如死。但那一世，爲了不讓玄溟看見我的詛咒，我用自己的法力，把鱗片的力量封住了。

    它生長的時間比今世長得多，從我記事就在起鱗，每天都要長，我會壓制以後，表面上看不出，內裡也感覺不到，直到有一天我一口血吐出來，才知道我已經壓不住它了。

    它在無形中侵蝕著我，我還想繼續和玄溟與世無爭地過一輩子，是不可能的。

    隨著病情惡化，壓不住地露出鱗片的痕跡，蟒家會找到我們，把玄溟帶回去讓他繼續不情願地履行邪法。

    這纔是我，當初必須要出山離開他的原因。

    我不能讓他被蟒家找到，不能讓他因為我，而面臨可能被蟒家殺害的風險。

    但我現在不用看見自己的記憶，就知道接下來玄溟會去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