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聲音蒼老且熟悉,孔毅回過頭,看到一位穿著麻布衣的老者,就站在不遠處,手裏還柱著根破爛的木棍,正眯眼盯著他。
老者沾滿灰塵的面龐,皺紋密佈,下巴還有一道暗紅色的傷口,似乎是最近才被割破的。
“陳叔?”孔毅端詳了一會兒,才辨認出老者的身份。
“十五,你總算回來了。”陳叔老淚縱橫,疏於清理的白色鬍鬚上,沾著汙漬灰塵,隱約間還有些許乾涸血跡。
他顫顫巍巍的拄著柺棍,幾乎是腳步踉蹌的走到孔毅面前,還沒靠近,他就“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孔毅面色微變,連忙跑下臺階,去攙扶骨瘦如柴的老人:“陳叔,柳家為何被封,還有……”
還沒等他說完,陳叔就推開他的手,老淚縱橫的跪倒在地上,哽咽道:“十五,對不起……我沒能攔住柳小姐。”
“都怪我膽兒小,我愧對您……”
“這……”孔毅麪皮微抖,眼裏浮現出淡淡的慌亂,但他還是先扶起老者:“陳叔,地上涼,您先起來。”
陳叔是孔家的管家,從年少時,就隨著孔毅祖父住在老宅裡,負責侍候衣食起居。
當時孔家經商,生意還算不錯,在這江南古鎮裡,也算是比較顯赫的家庭。
後來突遭變故,家財散盡,但陳叔還是留在孔家,拿著微薄的薪水,照顧著孔家三代人。
說是管家,但他在孔家的地位,其實早就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
此時看到陳叔這般模樣,孔毅自是焦急,誰知他稍微用力,竟是沒扶起來前者。
陳叔癲狂的磕著頭,皮包骨的額頭,早已經血肉模糊,黏膩腥紅的鮮血,帶著破碎的面板,粘在青灰色的石板上。
“倭奴佔領齊鎮後,柳家為求富貴,就將靜姝姑娘,送給守城首領……”孔毅手一抖,目光恍惚了一陣。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進省城之前,靜姝溫婉柔和的聲音。
父親說,只要此次你高中解元,他就接受你的提親……
他還記得,當時陽光晃眼,一如今時今日。
孔毅眼睛被光晃得有點刺痛,但他的嘴角還是扯出一抹弧度,嘀咕道:“沒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三位軍士盯著他的背影,臉上帶著些許唏噓與複雜。
這是很現實的事,戰亂年代,正好就應了一句話。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戰爭降臨之後,要是朝廷選擇割地和談,或者城池被佔領,實際上,敵軍得到的不僅僅是城池,還有這一城百姓的性命。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駐城守軍要是覺得,這些百姓是累贅,或者不好管理,就會屠城。
所以,爲了活命,不少人都會想方設法的,討好守軍。
這位叫靜姝的姑娘,和孔毅只是相好,就算是選擇嫁給其他人,也並無不妥。
更何況,這是父母之命,自古忠孝難兩全。
面對死亡威脅時,任何人都無法保持理智,堅守道德和尊嚴的前提,是先活下去。
有的人,甚至會主動將妻子獻出去,還有人丈夫剛在戰場上犧牲,她就改嫁敵方守軍。
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
“唉……”一聲嘆息,從後方響起,刀疤軍士走過來,拍了拍孔毅的肩膀。
“陳叔,我也贊同靜姝的選擇,這與你並無關係。”孔毅眼裏帶著淡笑,不似作假。
但老者,還是堅持跪伏著,他乾枯瘦弱的身體顫抖著。
直到幾息之後,他才悲切的說道:“十五,柳姑娘她並沒同意,而是執拗的要等著你,後來這城裏的百夫長逼迫的緊。”
“她父母為活命,將柳姑娘迷暈,送去百夫長的營帳……”
孔毅手掌微顫,眼皮狂跳,額頭浮現出猙獰青筋,眼睛因憤怒而瞬間通紅。
“去營帳的路上,我攔車叫罵,想將柳姑娘救回來,但是……”
說到這,陳叔悲愴痛哭,以頭搶地,下巴上暗紅的傷口訴說著一切。
“十五,陳叔對不住你啊……”他皺紋橫生的額頭上,沾著血肉沙礫:“後來,柳姑娘在即將到達營帳時,清醒過來。”
“趁他們不注意,跳車撞上守軍的營柵,自殺而亡。”說著,他抬起頭,顫抖著從懷裏拿出封信件。
“這是……柳姑娘被他父母關禁閉時,透過她幼妹送來的信。”
孔毅沉默不語,臉色蒼白,他先是將老者扶起來,而後接過褶皺的信。
信封上面,還殘留著淡黃的糖霜,也許是被老者貼身攜帶的緣故,信紙有些發皺。
撕開信封,拿出裡面的信,熟悉的娟秀字跡展現在眼前。
“十五,思前想後,我還是覺得,女子最好的年華倏忽而逝,等你高中解元,也許已經是數年之後,我不敢等,也沒辦法等。”
“而且你家境貧寒,湊禮錢的時間,也會頗為漫長,所以,我還是決定聽從父母之命,嫁給吳秀才,他會認真待我,並且他家境殷實,日子也必定不會過的太苦。”
“此次鄉試,要是你中得解元,便直接在省城安家,畢竟這裏也沒有你值得留戀的,之後,娶一相好女子,長相廝守……”
娟秀字跡到這裏,便戛然而止,最後這些字已經有些模糊,似乎是被淚水浸染過。
“她父母還有……百夫長在何處……”孔毅語氣異常平靜,他背對著幾人,將信紙認真摺好,收進懷裏。
陳叔攥緊木棍,渾濁的眼睛浮現恨意:“她父母在柳姑娘自殺後,就被倭奴所殺。”
“而那百夫長,就在城郊河邊的營地……”
孔毅點頭,抬手將儒冠取下,如墨的髮絲隨風飄拂,背影浸染著刺眼陽光,素白長袍獵獵作響。
“朝堂之上,攪弄風雲,國利高於百姓,即便是數城之人的性命,都抵不過他們的安寧?”
“嘴上說著是為百姓,但這安定,卻是以犧牲百姓的利益換來的,難道不自相矛盾?難道不可笑至極?”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他喃喃自語,回頭時,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