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風華眉心緊緊蹙著，腦子裏又回想起那副場面。

    街道上到處是鮮血，將士的屍體一層層地往角落的小山堆上壘。

    關門內，關門外，將近七千兵士。

    太沉重了……

    葉風華的頭埋進了蕭明淵結實寬廣的胸膛，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像是一隻不安地尋著庇佑的小獸。

    蕭明淵順著她的脊樑骨，說道，“爲了更安穩的社稷，爲了更安寧的生活。”

    蕭明淵緩緩嘆了口氣。

    他知道憑葉風華的能力，定不會讓嘉陵關失守。

    但他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主導位不同。

    當發號施令的那個人變成了自己，所有的視角就變了，她從外部的牽扯其中，所有的結果都與她的命令有關。

    所以當面前的屍首越堆越高的時候，葉風華突然就有些看不清了。

    她想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

    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層霧，血肉融成了無邊的沼澤，骸骨變成了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強硬地將她往深淵裏拽。

    小姑娘沒吭聲，只是攥著蕭明淵衣角的手指又收緊了幾分。

    蕭明淵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額角，哄道，“風華知道本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領兵是什麼時候麼？”

    “不知道。”

    蕭明淵笑了笑，“太久了，本王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但本王想說，本王當時也差點走不出來。”

    邊境風沙吹得很大，他們在一處狹隘的關口遭遇伏擊，死傷無數。

    或許是因為疲憊，又或許是別的什麼東西，尚還是少年的蕭明淵緊緊握著手裏的劍，繃著唇角在風沙中站了許久。

    他的臉上身上尚還染著胡兵滾燙的鮮血，面容在那瞬間襯得陰騭極了，旁人以為他是在惱沒看透胡兵的伏擊，紛紛繞道，沒敢上前觸黴頭。

    但有個老將不一樣。

    他只輕飄飄一眼看去，就能穿透蕭明淵所有的偽裝。

    “覺得殘忍嗎？”

    蕭明淵突然聽到身後一道聲音問道，他瞳孔微怔，隨後又極快收斂了情緒，回過頭冷冷掃了一眼，沒說話。

    老將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蕭明淵的表情，繼續說道，“文官有文官的命，武將也有武將的責，但所有的付出與心血都是爲了家國天下。”

    “只有地位強盛，才能從氣勢上震懾外敵。而繁榮昌盛，是從無數骸骨上一寸寸澆築起來的。”

    “今日流的血淚，是爲了今後黎民安寧。所以你又怎知他們不為戰死沙場而感到自豪？”

    “將軍今朝埋骨地，來年春時百花開。”

    “他們的肉體雖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但他們的靈魂悲壯而熱烈地永存。”

    蕭明淵緩緩道，聲音很輕很輕，彷彿跨越時空，同那老將的話重合在了一切。

    “風華，你不用感到自責。倘若你不這麼做，將會有更多的人死在欒僑殘暴的鐵騎下。”

    “你只是爲了身後百姓，做出了最好的抉擇。”

    葉風華聽得愣愣的，她仍舊埋在蕭明淵胸前，兩人離得很近很近，近得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胸腔裡震出來的一樣，迴盪擴散共震消散。

    縈繞在心頭那份迷茫惆悵彷彿也跟著一同飄走了。

    葉風華輕輕嘆了口氣，在那一瞬間如釋重負。

    蕭明淵仍舊在笑，將她從自己懷裏剝了出來，溫聲問道，“想明白了？”

    葉風華臉頰悶得有些紅，仰頭看著蕭明淵，微微抿了抿唇角。

    蕭明淵撫著她的鬢髮，動作很是輕柔。

    葉風華頓了許久，說道，“嘉陵關那戰降了三千。”

    蕭明淵說，“嗯，本王知道。”

    葉風華反撐著馬背，同蕭明淵之間餘出些空擋來，調侃，“王爺不是說只看了第一行就過來的麼？那怎麼知道的？”

    蕭明淵追著她又近了幾分，“本王一目十行。”

    “信上提了江綺瑤？”

    葉風華點頭，“江綺瑤叛變，同欒僑聯合在了一起，西郡那邊也是她偷偷談下來的。”

    “這次也算是誤打誤撞沾了江綺瑤的光，否則還不可能這麼快就能解決。”

    “那江綺瑤這一下豈不是直接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稍一疏忽，就成了三方惡人，接下來恐怕不太好過啊。”

    葉風華答，“好不好過是不知道了，她趁著混亂被人救走了。”

    蕭明淵有些訝異，“這種情況下，還有人願意管她？”

    葉風華說，“所以我也覺得很奇怪。”

    “不，不對，”蕭明淵垂下眼眸又想了想。

    若真是江綺瑤將西郡那邊談下了的，那她背後肯定股勢力是不為人知的，否則，絕對不可能悄無聲息地瞞過安插在身邊的探子。

    “風華你還記得汪婷嗎？”

    葉風華挑眉，“記得——你的意思是江綺瑤背後的人極有可能是孫秉留給汪婷的？”

    “汪婷死之前定是說了些什麼，”蕭明淵腦子思緒飛轉，“本王之前還一直以為是江堯在背後出謀劃策，但本王還是低估了江綺瑤的野心。”

    不止是那次飛回來的鶻鷹，還有那晚歇在南央的時候的那封江堯的信。

    蕭明淵現在都在懷疑，上面到底有沒有內容。

    “所以一切都是江綺瑤自己的決議，她只是把江堯推出來當了那個幌子。”

    蕭明淵微微皺眉，還是有些想不明白，江綺瑤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仇恨真的能讓人面目全非嗎？

    葉風華盯著蕭明淵的眼睛，眸光微微閃爍。

    她又想起了春夏說的話，北堂湛身邊幕僚同南央有聯繫。

    這種情況下……究竟要不要同蕭明淵說呢？

    葉風華這邊還在猶豫，猝不及防就對上了蕭明淵微抬的眼眸，蕭明淵微微蹙眉，問道，“風華想說什麼？”

    在那一瞬間，葉風華突然就扼住了那個念頭。

    她緩緩一笑，“我是在想留下來的那三千兵士該怎麼處置，那將領感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不然副將也不可能在最後關頭，因為顧忌著他的性命甘願放下了兵器。

    蕭明淵微微挑眉，“南央嘉陵關的將領？本王記得是叫韓嶺，倒是南央一個不可多得的君子。”

    “不僅有勇有謀，面容還是一等一地好，俊朗得緊。”

    葉風華想起了那張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的人，微微眯著眼眸，漫不經心地打趣道，“是啊，星眸俊目，風度翩翩——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蕭明淵知道她在玩笑，但難免還是有些吃味，攬著她的腰的手收緊了幾分，胸膛壓上葉風華。

    “是麼？有多美，有本王美嗎？”

    葉風華手指抵在他的胸口處，“那自是……比不上王爺啊。”

    “王爺天人之姿，好生讓人垂涎啊。”葉風華拖腔拖調地說道。

    蕭明淵捉住她的手，在唇邊吻了又吻，急切地像是要藉此壓下些什麼來，聲音暗啞。

    “風華喜歡就好。”

    葉風華動動手指，剮蹭了下他的臉頰，偏頭看了一眼。

    馬已經到了一處叢林，自己靠在樹邊停了下來，拱著頭探著面前低矮的灌木。

    葉風華挑眉，“這離無名關已經有一段距離了，王爺還不回去就不怕將士們等急了？”

    “就讓他們等著吧，”蕭明淵搓著葉風華的手指。

    天氣寒冷，又趕了這麼久的路，蕭明淵搓了半響，沒見她手指回暖，又落下裹進了自己懷裏。

    葉風華手指調皮地勾著蕭明淵的腰帶，“這荒山野嶺的，王爺說這話是在暗示風華些什麼嗎？”

    蕭明淵哭笑不得地捉住她作亂的手指，“別鬧了……你知本王做不出來那檔子事的。”

    “那王爺對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又親又抱的，就是正人君子了嗎？”

    “本質不一樣，”蕭明淵暗著眸子說道。

    “怎麼不一樣了。”葉風華仰頸湊近了，眼皮微微耷拉著，漫不經心地蠱惑人心。

    蕭明淵抬手板著她的下巴，無奈又寵溺，“別鬧本王了，嗯？”

    葉風華盯了他半響，目光似有若無地在蕭明淵微紅的耳朵尖掃了一眼，隨後緩緩退了下去。

    看不出來啊，蕭明淵竟還有臉皮薄的時候。

    葉風華扯了扯蕭明淵的大氅，緩緩打了個哈欠。

    “睏倦了？”蕭明淵抬手擦掉了她眼角溢出來的淚水。

    葉風華點頭。

    “那我們回去。”

    蕭明淵攬著葉風華，又將她轉了個方向，從後方用大氅擁她。

    馬匹跑起來風大，蕭明淵就慢悠悠地策著。

    葉風華靠在蕭明淵心口的地方，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蕭明淵說道，“那韓嶺是個可用之才。”

    葉風華：“嗯？”

    “如果能收納，對你沒有壞處。”

    葉風華笑，“人不僅是個可用之才，還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跟在我身邊，王爺不醋麼？”

    蕭明淵空出一隻手彈了彈葉風華的額角，“沒什麼比得上你的安危，再說了，見了本王，你還能看得過別人麼？”

    “王爺可真不害臊，”葉風華軟綿著聲調說道，“不過這我說了不算，韓嶺身受重傷，能不能熬過來都要看命。”

    “他確實有才，但也是個變數，他不同旁人一樣對欒僑趨炎附勢，但對欒僑的命令也處處遵從。”

    韓嶺彷彿把一切都埋在了心裏，面上不顯山不露水的，讓人猜不透。

    “所以這就是欒僑看中他，卻又不敢重用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