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今早上一群江湖人士跑你那裏去了？”

    趕往春發坊一家客棧的路上，朱遠光看向身邊的同僚，眼中帶有好奇之色。

    陳朝正低頭繫腰帶，這古裝能襯托氣質，但碰到急事也麻煩得很，繫好後整理了下衣衫，這才點頭道：“嗯，買酒的。”

    趙開景沉吟道：“你那酒有很好的的禦寒效果，倒是非常適合冬季飲用，你賣的什麼價？”

    “之前不是個你們說了麼，十兩。”陳朝伸出一根手指。

    幾位同僚瞬間瞪大眼睛。

    杜勇驚叫道：“十兩，真賣出去了？”

    昨天陳朝把酒帶到衙門宣傳，他們確實聽說定價十兩，但當時大家以為開玩笑。

    十兩銀子，這比中元最有名的香州酒也不遑多讓。

    陳朝臉色如常：“這是初期，而且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小弟我缺錢吶，等以後產量增多，價格會下調，但現在就是賺的一波快錢。”

    趙開景嘆息道：“可惜了，那三杯倒有很好的的禦寒效果，冬季飲用極好，就是這價格過高了些，不然或許能惠及更多人，像那些乞丐，不至於非要討煤而活。”

    趙開景的視線落在路邊扎堆的一些衣衫襤褸，處處露著破洞的乞丐身上。

    那些人聚集的地方，是一家富戶，一個個兜著破布袋，接受富戶人家丫鬟施捨煤渣。

    幾人看了眼，相機沉默。

    陳朝同樣看到這種情況，但自從進入冬季，這種場景在京城見得很多。

    如今已經進入一月份的季節，天氣依舊寒冷，大街上除了路過的行人，乞丐也多了不少。

    這已經成為常態，入冬之後，貧困人家都只能燒煤渣，像那些落難的乞丐，若是不出門乞討一些煤炭，很難捱得過冬季。

    這是有記錄的，每年冬天一過，官府就會派人去那些乞丐聚集的地方，清理一批屍體，以防造成瘟疫等疾病傳播。

    幾乎年年如此，有些人走投無路就會選擇去當乞丐。

    京城內的乞丐數目不在少數。

    “這些人，不是一個三杯倒就能改變的。”

    陳朝面色平靜，心中有惻隱之心，但這不至於就讓他把三杯倒價格降下來。

    這與環境有關，即使免費贈送三杯倒，也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說不定最後養出來一群酒鬼。

    “陳朝說的沒錯，潤和兄你就是太多愁善感。”

    朱遠光打了個叉，看向陳朝搓搓手：“你那酒既然這麼好賣，要不要考慮找人合作，我可以和家父說一聲，讓他投錢幫你置辦，然後你隨便分點利潤給我們就行。”

    朱遠光家裏開布行，生意頭腦也有，同樣嗅到這其中的驚人利潤。

    “暫時不用。”

    陳朝想了沒想就拒絕，補充道：“這件事以後可以商量，放心，到時不僅是厚福，還有你們幾個，都少不了大家的好處。”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麼說有點誇張，但等酒坊正式步入正軌，拉這幫同僚入夥，做個順風車還是沒問題。

    果然，朱遠光一聽這話，頓時露出喜色。

    “果然還是你夠兄弟，那咱們可就說好了。”

    “當然。”陳朝笑了笑。

    不過，朱遠光這話倒是提醒了陳朝，找人入股這種事，也不是不能考慮。

    主要早上金富貴那件事給陳朝敲醒警鐘，金富貴畏懼官府的人，但總會有些不怕的人。

    如果能以三杯倒的名義，拉些有身份的人入夥，也算是一種未雨綢繆。

    當然，這些暫時還不急，先看看千漿釀那邊怎麼答覆，如果可以，陳朝更想只負責製造，其他瑣事交給別人去做。

    來到目標客棧，依舊是朱遠光杜勇趙開景三人進去搜查，陳朝和黃騰在外面盯著。

    就在幾天前，他們在一家客棧後面找到其中一名逃犯，但對方反應很快，見到官府的人就跑，廢了好大得勁才抓住。

    後來就長了個心眼。

    此刻，陳朝和黃騰躍上兩座高樓頂端，俯視下方，一邊閒聊。

    “還有幾人沒抓住？”搜查也有好幾天，派出去的玄師各有收穫，但具體還有多少人，陳朝這些天慢著三杯倒的事，沒怎麼關心。

    黃騰拿出那些名單，看了下：“應該還有五個人，其中有個是女犯，聽說還是安州那邊抓到的匪首，可惜一直沒什麼線索。”

    聞言，陳朝心頭微動，黃騰說的這個女犯，應該就是譚素素要救的那個師姐。

    想到對方當初潛藏在永安縣，就是爲了謀劃救人的事，估計早就藏起來，想找的無異於大海撈針。

    本來陳朝還有點把握，作為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馨香院是個突破口。

    可惜後來因為一些是耽擱，再後來蓮香就離開馨香院，杳無音訊。

    不過，陳朝大概可以確定，蓮香應該是跟譚素素在一起。

    “現在京城已經逐漸放鬆封鎖力度，暗中會派人盯著，但頂多也就到開春前後，不可能維持太久。”

    黃騰這話說的沒錯。

    衙門不可能因為幾個逃犯，就投入所有人力，總動員也只能維持開始的一段時間，後面不論如何，都要恢復正軌。

    不可能顧此失彼。

    就像陳朝原本負責巡街的職責，現在天天滿城亂跑找人，長此以往，若有賊人趁機作亂，那就是玄清司的失職。

    “那些逃犯估計也是這麼想的吧。”手指無意識摩擦著刀柄，陳朝看向下方人群，自語了一句。

    黃騰換了個姿勢坐著，伸了個懶腰：“那當然，這些逃犯當初抓來就不容易，一個個精明的跟猴一樣，對於官府的一套，心裏都清楚，他們知道什麼時候適合逃跑。”

    “確定那些逃犯在京城沒有親人或熟人之類的？”

    “應該沒有，玄清司抓人的時候，都會追根問底，如果在京中有熟人，衙門不可能不告訴我們。”黃騰篤定道。

    在偌大京城，數百萬人口中找出五人行蹤，這個難度不亞於讓瀑布倒流。

    看到陳朝在思考，黃騰苦笑道：“眼下外城大大小小的客棧才找了不到一半，等後面力度減小，進展會更慢，我們不可能一直忙著這些事，恐怕一頓責罵少不了了。”

    陳朝點點頭：“盡力就行。”

    中元各個衙門機構，每年不知要累計多少懸案，像這種追捕逃犯的情況，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

    唯一能做的，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黃騰抱怨道：“不過我是真的納悶，你說那些人能躲到哪裏去？吃的，還能跑客棧解決，但住的地方總要有吧，這種天氣，一群修為被廢的普通人，露天而眠，早就凍死了。”

    爲了抓捕逃犯，府衙那邊也派出大量人手，挨家挨戶去走訪，基本斷絕那些逃犯躲藏的可能。

    陳朝想了會兒，沒什麼頭緒，心裏不由的懷念前世那種有監控的日子，哪至於如此麻煩。

    遠遠地，兩人看到一戶人家門前發生爭吵。

    那是他們前不久看到的討煤的乞丐，似乎因為乞丐依依不饒索求更多，惹惱了那戶人家的丫鬟，叉著腰站在門前一手指著那些乞丐呵斥。

    黃騰嘆息道：“這些乞丐也是可憐，討不到煤，這個冬天很難捱得過，說不定回去還會遭到領頭的毒打，人命如草芥，不過如此。”

    毒打？一聽這話，陳朝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會被毒打？”

    黃騰解釋道：“你不知道嗎，這些乞丐中也是有頭領的，那些頭領佔據著單獨的地方，擁有一批擁簇的小弟，不用幹活，只要吩咐手底下的人出去乞討就行。

    就像我們面前這些乞丐，他們討得的煤渣，回去後只能落下三成，其他的都要交給頭領，這在他們那些人的說法，就叫庇護費。”

    “丐幫？”陳朝詫異道。

    黃騰皺眉：“什麼丐幫，倒是京中這些乞丐大都屬於一個叫赤腳盟的幫派，你看這些人光著腳，就知道了，他們的頭領便是盟主，每年都會重新選舉，純粹的以武力為王，我記得去年的赤腳盟頭領叫李萬吉，今年有沒有變就不知道了。”

    不是丐幫，但性質也差不多...陳朝有點意外這個訊息，不過這所謂的赤腳盟，並沒有丐幫那麼和諧。

    “官府不管在這些麼？”

    有人在京城拉幫結派，這怎麼說都有點逾越。

    黃騰搖頭：“這個赤腳盟內部亂糟糟的，但對朝廷一向安穩，唯唯諾諾馬首是瞻，從來沒搞出大問題，加上這些都是落魄之人，只要不鬧事，朝廷也沒心思去管。”

    怪不得一直沒聽說過這個赤腳盟，敢情就是一個小團伙，上不了檯面，陳朝想到這裏，忽然問道：“你剛纔說赤腳盟的頭領擁有自己的領地？”

    “話是這麼說，其實就是幾間破房子，荒廢很久，無人打理，後來就成了乞丐的聚集地，再後來推舉出頭領，誰是頭領，誰就擁有那裏的話語權。”

    他看向陳朝：“你問這個幹什麼？”

    陳朝沒有立刻解釋，而是凝眉沉思了下：“成為乞丐，溫飽能解決嗎？”

    “這個....要看情況。”

    黃騰想了想，道：“按照赤腳盟的規矩，剛加入的前三天，可以無償獲得一定口糧和住處，但三天一過，就必須出門乞討，盟主會定下一個要求，達到這個要求的，就能獲得一天的口糧，沒滿足的，就得捱餓，表現好的還能獲得各種優渥待遇，比如說冬天可以有棉衣棉襖之類的。”

    “不過這個要求能做到的人不多，不然每年官府也不會清理那麼多屍體。”說到後面，他一臉無奈。

    陳朝沒有長吁短嘆，而是問道：“那這個赤腳盟查過沒有？”

    “赤腳盟？”

    黃騰露出詫異的神色：“查他們幹什麼.....”忽然一愣，察覺到陳朝神色的變化，黃騰似乎也意識到什麼，睜大眼睛：

    “你不會是想說那些逃犯......”

    “喂，你們兩個可以下來了，裡面沒問題。”

    就在這時，底下傳來朱遠光的叫喊，陳朝拍了拍黃騰，兩人縱身躍下屋頂，落在幾人面前。

    “走吧，下一家。”

    朱遠光唉聲嘆氣道：“孃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這找人的事哪有巡街快樂。”

    那可不是，巡街還能抽空跑去戲樓聽曲看戲，再不然就在據點喝喝茶，一天值守也就輕鬆愉快的混過去。

    陳朝抬手攔住他們：“先等等，我覺得我們有必要改變下思路。”

    “改變思路？什麼意思？”

    幾人一頭霧水看著他。

    陳朝看向黃騰說道：“知道赤腳盟的位置麼？”

    剛纔已經隱約猜到，此刻黃騰聞言點頭：“就在城東，那裏有一片廢棄的寺廟。”

    聽到廢棄寺廟，陳朝第一時間就想到佛廟。

    果然，就聽趙開景詫異道：“去那邊佛廟幹什麼，那裏又沒有我們要找的人。”

    陳朝說道：“這可說不定，越是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越是有可能存在問題。”

    幾個同僚將信將疑，不過反正是要找人，去哪裏都一樣。

    路上，黃騰就把剛纔他和陳朝討論的事情說出。

    “你是懷疑那些逃犯躲在赤腳盟裡面？”趙開景微微恍然，看向陳朝問道。

    陳朝笑道：“是不是反正去了就知道了，如果有線索最好，沒線索也算排除了一個可能。”

    眾人一聽，覺得有道理。

    一個時辰後，陳朝和幾個同僚來到城東那片破廟的地方，這裏有一座丘陵，環境還不錯，就是丘陵上的狼藉建築，有些大煞風景。

    陳朝看了眼，這裏的佛廟和之前那座山上的佛廟差不多，主體都被摧毀，大殿裡佛像殘缺，只剩下一些院落儲存還算完好。

    唯一不同的，就是來到這裏可以看到一些衣衫破爛的乞丐出沒，不少擠在牆根，裹緊衣裳曬著太陽取暖。

    看到陳朝這些人出現，也根本沒當回事，看了眼就移開視線。

    “這個時間，赤腳盟的乞丐都在外面行乞，天黑纔會回返。”黃騰說道。

    朱遠光皺眉道：“這要怎麼找，等他們回來嗎？”

    眾人看向陳朝，想聽聽他的意見。

    京城居然還有這樣的好地方，糟蹋了...陳朝打量四周，獨自走到牆根一名乞丐身前蹲下，以相對溫和的語氣笑問道：“這位大叔，你們的盟主在嗎？”

    “不在。”頭髮亂糟糟的中年乞丐看了陳朝一眼，想都沒都想直接回應道，模樣懶散。

    陳朝也不惱，想了想，從身上摸出十個銅板：“告訴我，這些就是你的。”

    周圍乞丐紛紛看得眼熱不已。

    “這位公子一看面相就是洪福齊天之人，李盟主在後麵的院子裡，最大的那間房子就是！”中年乞丐頓時來了精神，指著院子裡說道。

    陳朝滿意地點了點頭，將銅板丟到那人手裏，起身對幾位同僚說道：“走吧，直接找他們老大去。”

    “怎麼說你現在也是一個財主，就十文錢，太摳了吧。”朱遠光打趣道。

    陳朝瞥他一眼：“你以為多給錢就是好事麼，沒看到周圍那些人惡狼一樣的眼神，給多了那是在害人家。”

    朱遠光撇撇嘴，一副“信你纔怪”的模樣。

    陳朝懶得搭理他，徑直朝院子深處走去。

    一路暢通無阻，偶遇到一些乞丐，也都對他們投來好奇目光，然後就視若無物。

    不久後，果然就看到臨近丘陵腳下一座大房子，這裏以前應該是佛廟住持的召集信徒傳教的大殿，地方寬敞。

    裡面有個殘破的數丈高佛像，在佛像下面鋪著各種花色的棉被，過道兩邊燃著碳爐，房間裡暖意融融。

    那些棉被上面正躺著一個人在睡覺，滿臉鬍子拉碴，額頭扎著粗布條，看起來模樣很粗狂。

    似乎是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那人眼都沒睜開，呵斥道：“你們這幫兔崽子，不是已經告訴你們，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來打擾我休息麼，你們皮又癢癢了是......”

    沒等他說完，就被一聲清冷的聲音打斷：“李萬吉，你看清楚我們是誰！”

    聽到這陌生的聲音，李萬吉猛地睜開眼，並坐起身看向大殿內的五個人。

    當看清這些人身上的玄色制服，頓時心裏一驚，連滾帶爬站起，臉上驚疑不定：“原來是幾位玄師大人，失敬失敬，不過，您幾位這是？”

    朱遠光瞪著他：“我們來找你自然是有事，你心裏應該清楚！”

    李萬吉嚇了一跳，連忙擺手：“冤枉啊大人，在下可是大大的良民，一向恪守本分，從來沒有過為非作歹.....”

    陳朝擺手打斷他：“行了行了，知道你是良民，我們來找你是向問點事。”

    “這位大人請說，只要小的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李萬吉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陳朝掃了眼四周，說道：“聽說你們赤腳盟掌管京城所有乞丐？”

    “大人說笑了，那都是外界吹噓，哪裏掌不掌管的，我們這些人肯定都歸朝廷掌管，不過，京城裏的乞丐確實多數都在赤腳盟，但是小的也就混口飯吃，召集了一些落難的同胞，相互報團取暖，都是小打小鬧，小打小鬧而已。”

    李萬吉點頭哈腰諂笑道。

    陳朝笑眯眯道：“那就沒錯了，找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