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久違的重逢
眾弟子全都愣在了那裏,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一聲呼喚出自哪裏,更不知道這個陌生的稱呼是在叫誰。
懷瑾卻好像全身過了電一樣,猛然回頭,目光一下子鎖定在了躺在漓若身邊的小捌身上!
幾乎是瘋了一般,她顧不上方纔所有的思緒,如同一個最普通的婦人一樣朝著小捌跌跌撞撞地衝了過去,期間承天劍臺上雕刻的繁複的花紋數次將她絆倒,她卻只是不顧一切地爬起來繼續跑。
而小捌卻只是嘴角帶著溫柔的笑意,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奔赴——對於她,他總是有著無窮無盡的耐心。
承天劍臺四周紅燭日夜長燃,用來鑄造長劍的鑄劍爐裡也熊熊地燃燒著,將四周的一切照亮。小捌的眼睛像是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光明,他只能微微地眯著眼睛,目光全都落在那個朝他奔來的紅衣曼妙的女子身上,再也不能轉開半分。
那個,久違了近一萬年的身影。
懷瑾終於奔到他面前,一把撲倒在他胸前,她鬢髮散亂,神情張惶,哪有半分從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女仙模樣?
“師、師父……”她的手顫抖著撫過他的手,撫過他的衣襟,撫過他的膝彎,身軀還是那個八歲孩童的身軀,但是身軀裡的靈魂已經截然不同,或者說,是恢復了記憶的小捌,想起曾經身為含舒的小捌。
“嘟嘟……”小捌,不,應該是含舒溫柔地低聲喚道,他還不太熟悉這個稚嫩的嗓音,更不太熟悉這副身體,這個身軀沉重而病弱,讓他連想多說幾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但他只是輕輕蹙了蹙眉,不想讓他最疼愛的徒兒看出端倪。
“你受苦了……”一萬年沉重的記憶頃刻間涌上心頭,他的思緒繁雜而紛亂,根本來不及去消化、去理解,但他唯一記得的,鐫刻進靈魂的,就是面前的這位女子。
他的徒弟,他的愛人,他曾經用生命來保護的……鳳凰花妖。
少女依然眉目如畫,萬年的磨練卻將風霜染上她的眉間,他的女孩兒長大了,變強了,呼風喚雨、來去天地,是六界最驕傲的女仙,可依然會伏在他的身上失聲痛哭,哭得像個孩子。
他勉力抬起手,輕柔得撫過她的滿頭青絲,她的頭髮依然像當初一樣,又黑又硬,從前她就嫌麻煩,經常嚷嚷著要把頭髮剪掉,最後總是被他攔下。可是他不在的這一萬年,她卻悄悄地蓄起了長髮,如今烏黑油亮,像是一匹上好的綢緞。
這一句卻讓懷瑾哭得越發不能自已,她顫抖著反握住他的手,將自己的紅唇印在他冰冷的掌心,淚水在縫隙間蜿蜒而過。
“徒兒、徒兒不苦……”她嗚咽著說道。
跟他相比,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思念和自責又算得了什麼呢?
難道懺悔就能讓一切從頭來過,難道痛哭就能讓師父免受苦難?
她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嘟嘟不哭,你是嬌花,要嬌養,你如果哭,就是師父沒照顧好你……”他憐惜地為她擦去眼淚。
懷瑾哭得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含舒要努力地仰起頭仔細聽,才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她在說,都是我不好。
“唉……”含舒吃力地嘆道,因為痛楚和無力,他痛苦地喘息了一聲,漓若見狀,靈力流轉更快更急,癒合的術法一個接一個的落在他的身上。
他對著漓若微笑點頭致意,才又轉頭對懷瑾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起名叫嘟嘟嗎?”
懷瑾哭著胡亂地搖著頭,淚花四濺。
“唔……你小的時候啊,性子急,話又多又密,總愛纏著師父……”含舒慢慢陷入了回憶之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眸光溫柔而愛憐,“就像、就像是個小喇叭,總是嘟嘟地叫。”
懷瑾含淚笑出聲來,半嗔半痴地說道:“師父慣愛取笑我……”
“你看,這不就笑了嗎,你笑起來多好看。”含舒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額頭,轉而又嘆息道,“當年之事,你原本不用放在心上,只因我飛昇在即,命中該有一劫,原是我不濟,渡不過這個劫,可我……”
“可我,甘之如飴……”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此刻的眼神溫柔地能化出水來,“直到遇見你,才覺出過去修仙日子有多乏味無聊,才覺出即便真能飛昇成仙,離了你,也是了無生趣,不如、不如成全了你。”
“唔……你看,上蒼還是眷顧我們的。”他轉頭看了看四周,還是熟悉的景色,還是熟悉的風物,“人世輾轉萬年,還能與你再見一面,吾願已足。”
他聽見世界慢慢安靜下來的聲音,看見燭火一點點熄滅,萬物重新失去顏色,天地一片肅穆靜寂,終究重新歸於黑暗。
萬幸的是,最後停留在他眼底的,是那個喜歡穿紅衣的小女孩兒,她的笑容明媚妍麗,是支撐他一世又一世走下去的全部動力。
他滿足地嘆了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
只是……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他的小嘟嘟啊……
“師、師父?”原本被含舒帶動情緒,有好多好多話想說的懷瑾,突然察覺到不對,師父看向她的眼神漸漸地失去了神采,連落在她臉頰的手都落了回去,她慌張地俯下身去檢視動靜,卻發現……呼吸、脈搏都已經沒有了。
“師父,師父!”她一下子瘋了,抱著小捌的屍身拼命地搖晃著,盼著那雙眼睛能夠重新張開來,對著她笑,“求求你,求求你,醒過來,再叫我一聲,再叫我一聲,我叫嘟嘟,你取的名字,你叫啊……求求你……”
他,等了一萬年的他,纔剛剛和她說了這一會話,難道就要這樣離去?
她想起司曜星君的話,這也會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以後千年萬年,他們都將不復相見!難道這最後的相聚竟是如此短暫嗎?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這究竟是對他們的善意,還是折磨?
“姐姐……節哀……”漓若頹然地收回了手,倒在了地上,她的面色蒼白,身體因為脫力而在劇烈發抖。剛剛她最後一次查探過小捌的身體,卻發現任憑多少靈力輸入進去,都像進了個篩子一樣,一絲不落地重新回到她手中。
他逐漸冰涼的身體正在無情地提醒著他們,小捌已經再無生命跡象。
漓若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懷瑾,她從來沒有見過懷瑾這樣難過,這樣悲傷,好像要把她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
“師父!”紅衣女子絕望地伏在小捌的屍身上,放聲大哭。
已經有重嘉派的弟子抬著羲澤回去救治,而剩下的弟子卻全都傻傻地站著,不知所措,他們在聽見懷瑾那一聲稱呼的時候就已經傻了,上天入地,六合之中,能被懷瑾叫師父的,只有含舒師祖一人。
可是小捌怎麼會是師祖呢?一個又聾又瞎的小孩子,和當年叱吒風雲名動天下的重嘉派掌門,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人?
但眼前的一幕由不得他們不信,在小捌的屍身涼下來的時候,終於有弟子醒過神來,朝著小捌的方向跪了下去,口中直呼:“師祖千古,一路好走!”
而後便是一連串的嚎啕大哭,荒寂冷僻的後山承天劍臺之上,數十弟子的哭聲響徹天地,就連天邊的黑雲都陰陰地暗沉了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明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將會是個陰雨天。
遠處,遙遙地響起那口大鐘的鐘聲,有一名白衣弟子默立在一側,用力地敲擊著,鐘聲渾厚蒼涼,不多不少,正好九下。
那是門中重要人物離世才配享有的鐘聲。
而在門中,大多數重要人物都得道飛昇了,所以誰都已經說不清楚,距離上次敲響喪鐘已經過去了多少年。
歲月如梭,滄海桑田。
在振聾發聵的鐘聲中,懷瑾停止了哭泣,抬頭望向鐘聲來處——她是記得的,上次敲響喪鐘,就是含舒離世的時候。
而那次九下鐘聲之後,緊接著又是六下,門中眾人皆知,那是鳳凰花妖歷劫飛昇的喜鍾。
一死,一升。
多麼諷刺。
此後數千年,她都很少回重嘉派。她知道門中一定有人在罵她忘恩負義,是白眼狼,是用師父的死來成全自己的卑鄙小人。她不怕他們罵,因為她覺得他們罵得對,但她卻害怕去面對,面對一個已經沒有了含舒的重嘉派。
此後山花爛漫與他無關,曉風殘月與他無關,喜樂悲苦與他無關,一切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那麼,就也和她無關。
她擦乾眼淚站起身來,驕傲地昂著她的頭顱,對著眾弟子吩咐道:“喪儀一切從簡,明日出殯,重嘉派上下,舉孝三月!”
漓若擔憂地過去攙扶她,卻被她一把拂開,懷瑾轉頭,對著她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不用擔心我,生離死別,這些年我見得多了,可沒見誰能把我打倒。”
“因為……我可是懷瑾啊……”她的背影堅定而自信,腳步沉穩有力,一步步地向臺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