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萬年後，人界。

    在大荒的最西邊，有一個小國，名曰“通”；一條大河浩浩湯湯從中穿越而過，名曰“灕水”。

    通國已經下了足足一個月的大雨，雨勢連綿，莊稼澇死，水患頻發，令百姓苦不堪言。

    在這樣的大雨中，卻有兩個人蹲在灕水邊，一男一女，都是一身乾淨的白衣，寸縷不溼。雨水落到他們身上，就像是被一個無形的護罩擋住了一般。

    他們面前有一個低矮的土丘。

    年輕的女子一邊挖著旁邊的土往上撒，一邊喃喃說道：“入土為安，入土為安，下輩子保佑你投個好胎，對不住了。”

    男子一臉黑線：“一條魚而已，至於嗎？”

    “你也是魚。”女子無情地拆穿他。

    “我是魚精，我是要成龍的，和這種凡物怎麼能相提並論！”男子氣得跳腳。

    “哦。”女子應道，“那也是魚啊。”

    男子：“……”

    她口中的小鯉魚望了望身後磅礴洶涌的灕水，幽怨地說道：“魚死了，是要沉入江底的，你把它刨個坑埋起來算怎麼回事？是不想它投胎了嗎？”

    “哎呀！”這回是女子跳了起來，“我忘了我忘了！我看人間死的人都是往土裏埋的，我就以為……”

    她自知理虧，不再多言，又蹲下身去刨土，想把魚重新刨出來。

    “讓雨停下。”突然身後響起了一個渾厚而又冰冷的聲音。

    男子率先把頭轉了過去，竟然不知身後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墨色錦袍，看不出年紀，渾身上下被雨澆得溼透，卻一點也看不出狼狽之相。

    雨幕重重，二人甚至連他的容貌也看不太清楚，可是他的聲音，卻透過震天響的雨水聲，清晰無比地烙在了二人的心裏。

    女子看他淋雨，“呀”了一聲，手指輕捻，結了個簡單的擋雨法印，打到他的身上，可是那法印落到那黑衣男子的身上，就好像是石沉大海一般，連個響兒都沒留下。

    “讓雨停下。”男子視線始終盯著她，又說了一遍，神情冰冷，語調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

    那條小鯉精一見到這景象，張嘴呼哧了一聲，渾身鱗片都賁張了出來，劃破了衣服，片片閃著噬人的光芒。

    “漓若危險，快退後！”小鯉精吼道，他擋在了那個叫做漓若的女子面前。

    原本面無表情的男子，在聽到了這個稱呼之後，忽然神色微微一動，透過漆黑厚重的雨幕，漓若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在笑。然而那笑容裡，卻帶著深沉的譏誚和濃重的蔑視。

    “漓……若？”男子問道，“你這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與你何干？漓若，不要理他！”不等漓若反應，小鯉精已經喊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成元手下，不殺無名之輩！”

    可是就在這時，漓若卻伸出了手，按下了小鯉精擋在她面前的手。

    也不知怎的，面對這個冰冷而威勢重重的男子，她卻總有一種想要靠近的衝動，哪怕，她可能會為此而遍體鱗傷。

    她無法遏制自己身體的本能，就像上個月，她控制不住自己體內靈力的衝撞，不小心殺死了面前土堆裡那條小魚。

    “你剛纔是說，讓我把雨停下？”漓若問道。

    黑衣男子沉默地點了點頭，身影忽地一晃，再出現時，已經近在咫尺。

    漓若終於看清了男子的容貌，他的眼窩深邃，眉頭重重地壓了下來，幾乎快要遮到他的眼睛，然而那雙冰冷而銳利的眼睛，卻透過濃眉和長睫直刺了出來，刺得漓若的心口驟然一緊。

    下一秒，男子閃電般伸手、並兩指，在漓若的右臂上，從肩頭一直劃到了指尖。他的動作並不重，然而劃在她的右臂上，漓若瞬間覺得那手臂麻痺沉重，忽然不能動了。

    “抬手。”男子命令道，像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簡明扼要的說話方式。

    漓若試探著抬手，她能感覺到自己周身的靈力一下子沸騰了起來，好像落入了滾油中一般，痛得她驚撥出聲。

    “你對她做了什麼？”小鯉精成元急了，衝過去想要幫漓若，卻見那原本連大雨都阻隔不了的男子，此刻輕而易舉地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條天塹，漓若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卻再也無法往前走哪怕半步。

    男子的靈力浩瀚而磅礴，好像大海一般汪洋恣肆，壓得成元喘不過氣來，他一下子反應了過來：“你是神？”

    男子不語，只是專心盯著漓若，看著她已經痛得叫不出來，身上好似有千萬股靈力在衝撞，使她一會兒亮得叫人睜不開眼，一會又暗得沒入了黑暗裡。

    “專心。”男子說道。

    漓若便按照著他的指示，努力控制著自己的靈力，說來也奇怪，那些本來相當不聽話的靈力，這回卻突然變得安分了起來，在她的操控之下慢慢運轉有序。

    她漸漸地能感覺到掌控靈力的快樂，痛苦也減輕了許多。

    片刻後，那些靈力終於找到了源頭，齊齊地朝著她的右手匯聚而去，漓若痛得一顫，已經掙脫了他的桎梏，並且無師自通地，抬起了右手，指尖凝出一道純白色的光芒，迅疾地刺向天空。

    “轟隆”一聲巨響，好像是天穹被捅破了一個大窟窿，大地顫動，光可比日，然後漓若和成元便目瞪口呆地看著——連綿了一個月的大雨，突然停了！

    “哈！”漓若早已好了傷疤忘了疼，看著自己的右手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寶貝，炫耀似的給成元看，“看，我厲害吧，我早就說我是仙女！”

    成元：“……分明是個魔女……”

    “你不是仙女。”男子好像是鬆了一口氣，至少在漓若看來是這樣，他好像是一個沒什麼面部表情的人，只是給人的感覺，好像沒有剛纔那麼陰冷而暗蘊著憤怒了。

    漓若哼了一聲，正要還嘴，忽聽他又說：“你是神女。”

    “啊？”漓若的嘴巴幾乎能吞下一個雞蛋。

    “什麼？”成元的反應比漓若還大，剛剛消下去的魚鱗片重新又冒了頭。

    這一驚訝不要緊，男子眼睜睜地看著漓若那好不容易匯聚的靈力重新散了開去，他濃眉一皺，眼中漸漸地凝聚了殺氣。

    漓若卻好似根本感覺不到，她好奇地問道：“神女和仙女有什麼區別？”

    “神女是天地自然化生而成，仙女是人類修煉所得。”男子回答道。

    “這樣啊。”漓若凝眉沉思起來。

    成元終於湊了過來，“那我再修煉幾年，是不是也能成仙？”他看似是在問問題，實則卻把漓若不著痕跡地隔了開去。

    男子終於低頭瞥了成元一眼，他比成元整整要高了半個頭，身形也要健壯一些，兩人站在一起，就使本就沒什麼氣勢的成元，更加像個乳臭未乾的八歲小兒。

    “你是人嗎？”男子問道。

    成元被噎得直翻白眼，半晌才問道：“那精修煉，會變成什麼？”

    “連修煉的目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不如放棄。”

    男子不再理會他的聒噪和憤怒，又看向漓若：“回神界去，這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漓若也不知怎的，看著他眼下一滴雨水，顫巍巍地掛在那裏，好似一滴淚珠，心口突然一緊，鬼使神差地便要點頭。

    成元氣結，這個說話毫不客氣的不速之客，嘲弄他的修仙之路也就算了，還妄想帶走漓若，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成元當即說道：“漓若，你別信他，說不定他是要把你賣給黑熊精當童養媳！”

    “不會的！”漓若毫不猶豫地反駁，“他這麼好看！”

    成元：“……”

    見他們僵持不下，男子又道：“你有你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漓若忽然一怔，這句話是何等的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聽到過這樣一句話。

    是誰……是誰！她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她明明只有一千歲，她的日子過得像灕水一樣清澈而又坦淨，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她都記得，她沒有見過面前這人，也沒有聽過這樣嚴厲而苛刻的要求，可是……這段不屬於她的記憶又是怎麼回事？

    神界……她真的是神女？既是神女，為何她會流落在人間，又為何至今連個像樣的術法都不會？

    她頭痛地攥緊了衣角，突然，很想要去把這一切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