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若！你慢一點！”

    成元呼嘯著跟在她的後頭，卻發現已經遠遠跟不上她的腳步。她揮舞著雙臂，不斷催動著靈力，踏浪而行，青白色的身影如同四海邊一朵飄忽的雲，在那些與天際相接的海浪中浮浮沉沉。

    又像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他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從那年灕水河畔，他鬆開她的手的那一刻，他就再也追不上她的腳步了。哪怕他如今貴為少府司主事，貴為龍神，再多的名頭，再煊赫的地位，都無法拉進與她之間的距離。

    漓若頭也不回，長髮在身後凌亂的飛舞，延展出紛亂的線條——她的頭髮已經很長了，甚至已經有一撮超過了腳踝，就如同她綿延悠長的心事，斬不斷，理還亂。

    蠶豆翻滾著從她的袖間掉了出來，叼著漓若的衣袖死命地眨巴眼睛，它驚恐地發現不過幾天的時間，連它也快跟不上她的速度了——這是怎麼樣恐怖的實力和增長速度。

    感受到袖間的拉扯，漓若低頭看了一眼，忽然笑開：“倒是忘了你……”

    她慢下了前進的腳步，伸手將蠶豆抱了起來，舉到眼前，小心地撫摸著它身上被海水泡皺的紋路：“現在想想，這些年最苦的日子裏，竟只有你，自始至終一直在陪著我。”

    這話說著辛酸，好不容易跟上來的成元聽了更心酸，他不知道在他不在的這些年裏，漓若到底吃了多少苦，讓她變成了今天的這般模樣，他也不知道除了一直跟著她、陪著她，他又還能做些什麼來彌補這些年她遭受的苦楚。

    “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蠶豆，我放你自由。”漓若輕嘆了一口氣，在它的小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不用再等冰蛇了，它……不會回來了。”

    冰蛇早已化作漫天雨絲，它的氣息遍佈六界的每一個角落，它在看著他們，在等待著他們功成身退的一天。

    蠶豆聽懂了，它“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把撲入了漓若的懷裏，抱著她說什麼也不肯放手。

    漓若試著扯了它幾次，卻最終沒能狠下心去攻擊它，只好喊了一聲：“成元，把它弄走！”

    成元依言，走上前來抱開了蠶豆，往遠處走去，漓若背對著他們，肩膀塌縮著不敢回頭，浪頭打溼了她的衣服，似乎是因為寒冷，她微微顫抖著，帶著細微的哭音喊道：“蠶豆，照顧好自己！以後……”

    別再被息華逮到了。

    蠶豆大哭的聲音逐漸遠去，也帶走了她已經所剩無幾的情感，漓若迎著凜冽的寒風，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師父走了，漓君姐姐也走了，冰蛇走了，蠶豆也走了……生命中最多的無非就是離別，她相信，有一天她總會習慣的。

    那麼現在，還有最後一個。

    她慘笑了一聲，低聲喚道：“出來吧！”

    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墨黑色的身影從風浪中現身而出，垂首、眼眸深沉地望著她。

    “跟了我一路，辛苦你了。”漓若的笑容中帶著嘲諷。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卻放任著自己旁觀她所有的舉動，直到此刻。

    “你應該不是來抓我的吧？”

    沉默，他彷彿要一直這樣沉默下去，就連人界土廟裏的泥菩薩，都比他要能說會笑一些。

    挺好的一個神祇，偏生忘了長嘴。

    漓若又笑：“我該叫你息華，子瑜，還是……刑戈？”

    息華眼睫微顫，喉結滾動，似乎在斟酌著什麼，半晌才艱難地吐出一句：“……都可以。”

    “你對你刑戈的身份，就沒有一句話想說嗎？”漓若終於忍不住問道。然後息華的反應卻讓她再一次失望了，他很平靜，彷彿剛纔那一瞬間的驚動只是漓若的錯覺。

    “息華，你知道……淚海為什麼叫淚海嗎？”鬼使神差地，漓若突然問了這麼一句，明明還有很多話想同他說，前世今生，他們說的都太少太少，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這一句。

    “昔年家師共工痛失愛人，淚灑成海。”見息華面色終於微變，她又接著道，“他的淚凝聚了他的靈力，歷經萬年，重新彙集，終成那一顆凝香淚。”

    息華無聲地握緊了他的拳頭，這些還是他之前告訴她的。

    “這也就是凝香淚為什麼叫凝香淚的原因。”漓若慘淡一笑，“家師青年喪妻，盛年喪徒……他還在歸墟一直苦苦等著我們回去，可我回去了，他卻已經……不在了。”

    “你節哀。”息華乾巴巴地說著，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像是想要把什麼東西吞嚥下去，又像是忍不住想要說什麼。

    終究沒有等到她想要的答案，漓若抿緊了嘴唇，止住了話頭。

    她已經記起了一切，可息華卻依然什麼也不知道，聽著他們的故事如同奇志怪談——他待她彷彿一如從前。

    這麼沉重的記憶，為什麼要她獨自來揹負？她是個自私的神，她貪戀快樂，她不想永遠沉溺在這樣的絕望裡，在再一次踏上神界之前，她想和他做一次告別，也是與……的最後告別。

    “那年你封了我的淚海，爲了補償，你答應會滿足我一個要求，你記得嗎？”她問道。

    “你說。”

    總是這樣，他總是這樣，好像永遠都沒有喜怒哀樂，他的情感早已隨著他的心離開了他。

    現在，也到了償還的時候了。

    漓若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淚水，笑道：“我想把欠你的還給你。”

    “你不欠我什麼。”他道，但他的目光分明有意無意地落在了我的心口，他知道她在說什麼。

    漓若笑道：“你不答應也沒關係，如今我的實力或許並不在你之下，你也看到了我和輪迴柱那一戰了吧？再不濟，我還有同族，還有舊友，還有殘部……我總能擒了你，無非是你自願或者被自願而已。”

    她不再說話，只是靜等他的答案，她知道他會答應的，這場命運的安排，總要有個結局。

    半晌後，他垂首，道：“好。”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直強大到無懈可擊的息華，內心深處的裂隙。

    他一撩袍擺，在翻騰的海浪裡坐了下來，碧青色的水波打在他的身上，越發襯托出他眼底的濃黑，那是多少陽光都照不穿的黑夜。

    漓若不笑了，她彎腰傾身過去，將冰冷的手掌印在他濡溼褶皺的衣袍上，正對著心口的位置：“這幾日我翻看了不少案卷，終於讓我找到了把心還給你的辦法。當然，這法子我沒試過，也不一定能保證會成功，如果你不放心的話，也可以自己來。”

    她將另一種手印在了自己心口，那顆心已經感受到了將要發生的事情，在腔室裏瘋狂地躍動著，像是急於要回到闊別三十萬年的主人的懷抱。

    息華微闔上雙眼，只道：“你來。”

    他甚至都沒有問一問，如果沒有了心，漓若會不會死，也沒有問，如果此法失敗，她會不會有危險，他會不會有危險。

    漓若終於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此刻她與息華的距離不過半個手掌的距離，她幾乎可以感受到息華的睫毛顫抖帶起的微風。

    下一瞬，天際悶雷開始翻滾，由遙遠的九重天潑灑下紛飛的雨水，與翻騰奔涌的海浪交匯在一起，上天入地，漫延六界。

    “嘩啦”一聲巨響，一道閃電緊跟著劃開碧慘慘的天空，照亮了一雙相擁著的璧人——漓若欺身而上，將自己的唇印在了息華的嘴唇上，息華被她的來勢撲倒在海水之中，淚水一滴滴地砸在他的臉上。

    他的嘴唇冰冷，和她的一樣，像是兩塊玉石相碰，沒有激起一絲波瀾。漓若迫他睜開眼睛來，深深地看進他的眼底，想要催生出他從未有過的情感來。

    她櫻唇微張，同時手在胸口什麼位置按了一下，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的心脫離了她的肉身，隨著他們相觸的嘴唇，緩緩地飛向息華的身體。

    他什麼都是冷的，但他的心是熱的，如同一股熱流涌了過去。

    息華吃痛，原來漓若在劇痛之中咬破了他的舌頭，而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那顆心，那顆本屬於自己的心給吸引了過去，它一進入他的身體，就像種子落地生根發芽，迅速牽動起了他的全身——血液、骨骼、面板、靈力，包括意志，都活躍了起來，全都熱烈地歡迎著這個流浪孩子的到來。

    他猛地一眨眼睛，再睜開來時，世界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原來這個世界並不是黑色的，原來緊握著他的手並不是冰冷的，原來山水涌動有情、星辰運轉有情、萬物生髮有情、生靈相交有情……他也有情。

    他終於知道了他一直缺失的東西是什麼，那個東西，不叫心，不叫情，而叫——“愛”。

    緩緩分開，漓若抹了把眼淚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很好，以後，我與你就再無瓜葛了。”

    她的語聲冰冷得令他不寒而慄，息華也跟著站了起來，而後，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手指像鐵條一樣緊緊地箍住了她，反客為主地重新將她撲倒在了漫溢橫流的海浪之中。

    “怎麼可能？你想得美！”他蠻橫暴怒的聲音很快被吞沒在了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