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漓若的額頭被日光曬得發疼，她纔不安地動了動，從酣睡中醒來。

    迷茫地揉了揉眼睛，她坐起身子，才發現息華已經醒了，正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怎麼會在這裏？”息華擰眉問道。

    “你不記得了？”漓若一驚，繼而又是一喜，她垂頭整理著自己的衣襟，藉此掩蓋她眼底的不安，“你昨天喝醉了，稀裏糊塗地跑到這裏來，說了好多瘋話。”

    “我說什麼了？”

    漓若大度地擺擺手：“哎呀，瘋話哪能作數呢？放心吧，我早就忘記了！”

    息華沉下臉來瞪著她。

    “那、那你先告訴我，你額間那朵花到底是什麼？”她指了指他的額頭。

    其實她昨天晚上就發現了，因為息華膚色白，那朵花本來並不是很明顯。但是映在月光下，那花突然開始泛出淡淡的銀光白，一下子就吸引了漓若的注意。

    不是說額間的圖案代表著他的出身嗎？為什麼以前沒有，現在突然有了？

    難道息華的本體也是一種花？花妖？

    而且這朵花的樣式她從來都沒有見過，不像是凡間所有。

    息華順著她的目光摁住了自己的額頭，似乎是覺得有些疼痛，他的表情並不太好看。沉默了半晌，他只說道：“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為什麼？”漓若不甘心，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

    息華卻不耐煩了：“問這麼多做什麼？安生在這裏待著，等時候到了，我來接你出去。”

    這時，界的邊界處傳來一陣靈力流動，息華一挑眉，似乎也沒想到會有神敢進到這裏，起身出去檢視。

    來者卻已經竄了進來，架著一輛黃色小車，神情焦急、呼吸急促。

    竟是許久不見的慶忌。

    他差點一頭栽進息華的懷裏，身子還沒站穩，就急急地說道：“聖君，您讓我留意的事情有變化了！”

    息華抬手做了一個“稍等”的姿勢，回頭看向伸長了脖子在偷聽的漓若，漓若吐吐舌頭，假裝生氣地別過了頭去。

    慶忌也才發現這裏還有一位神祇，情緒更加不安，息華蹲下身去，讓他湊近了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說完就唰地一下駕車跑了。

    “什麼嘛，見我就跟見鬼似的。”漓若抱臂輕哼，“他和你說什麼了？”

    息華沉默不語，表情卻發生了一些變化，似乎是在衡量、在判斷，有什麼事情無法決斷。他從未有過的焦慮不安、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額間的那枚花形印記突然由白轉紅，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像是要燒起來了。

    他的身子晃了晃，有些難耐疼痛，眼底閃過大片的陰霾，看著漓若的眼神茫然而遙遠，像是從來都不認識他。那樣陌生而可怕的眼神，讓漓若一下子回到了一千多年的灕水江畔。

    她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鬆開了環抱的雙手，下意識地往弒神柱後面躲去。

    不，比那個時候還要可怕。

    從前的息華，雖然號稱無心無情，平時也總是冷冷的，但卻並不令她感到害怕，相反，反而讓她有一種想要靠近的衝動。可現在的他，像是真的整個身體由石頭組成——他的情緒和情感被完全地抽走了，眼底除了空洞，什麼都沒有剩下。

    就像是傳說中從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

    “你怎麼了？”她緊張地問道，“是哪裏疼嗎？你的傷還沒有好嗎？”

    沒有回答。

    息華看也不看她，忽然向外麵走去，腳步蹣跚，身形僵硬。

    漓若急了，看他那個樣子，她一下子想起被心魔控制的自己，難道息華也被心魔控制了？

    怎麼可以讓這樣狀態的息華走出弒神山？到時候不僅聖君地位不保，怕是還要在神界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她撲過去，抱住了他的胳膊，急急地道：“看著我！我是漓若！你清醒一點！”

    息華卻一把就把她甩在了地上，像是甩開了一團垃圾。

    “冰雪封天！”漓若毫不猶豫地使出了殺招，想要把息華凍結在原地。

    但接下來的一幕卻令她不寒而慄——她的術法並沒有失靈，弒神柱結界內的一切都已被她冰封，連偶然飛過的金烏也沒能倖免，可是息華……他居然腳步絲毫未受阻礙，暢通無阻地繼續向外走去。

    他身周大約一寸距離內的冰層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間全部融化成了水，隨著他的腳步不斷遊移，可是在他遠離的那一剎那，冰層又重新冰凍，像是從來沒有融化過。

    這是什麼樣可怕的能力？

    上次在弱水上，她尚且還能將息華冰封片刻，而三年後的她，靈力早已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卻、卻完全控制不住他？

    眼看著息華即將走出冰封的範圍，即弒神柱所在的界，他的身影開始晃動模糊，漓若想也不想地再次撲了上去，堪堪地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身子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摔出去了老遠。

    烈火灼燒般的痛苦瞬間席捲全身，那是弒神柱的禁制，是她逃脫結界的懲罰，但她咬緊了牙關，完全不敢鬆手。

    她在地上撐了一把，縱身而起，緊緊地從後面攬住了他的腰，同時飛快地再次施術。

    靈力以他們為中心，如同銀河水一般流淌開去，那一刻，天地間傳來無數細碎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那是冰稜和狂風碰撞的聲音，他們腳下的層雲開始顫抖，不斷地撕裂又聚合，金烏哀哀地啼鳴著，撲閃著翅膀恐懼地飛離。

    “息華！”她大喝道，右手在空中虛虛一招，隨意地挽了個花，無數冰稜呼嘯著在她掌心聚合，凝成了一把匕首的形狀。她一咬牙，迅速地朝著息華的後背刺去。

    或許只有疼痛才能讓他恢復神智，這是她長期與心魔作鬥爭得出的經驗。

    還沒等她刺進去，息華已經像是後背長眼睛一樣，反手精準地抓住了她的手。

    漓若一驚，正要掙開再刺，息華突然轉過身來，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摁，她吃痛，頓時鬆開了手。

    “帶你去個地方。”

    漓若還沒作出反應，忽聽息華沉聲說道，她吃驚地抬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問：“你好了？”

    他像是已經清醒，但又好像並沒有，看著她的眼神就像獵人看待獵物，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是清晰的，她竟一時也吃不準了。

    息華不置可否，徑直繼續朝外面行去。

    “去哪兒？”

    “西南山、聖蓮池。”息華冷冷地答道。

    “可是……”漓若遲疑著，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息華已經將弒神柱的禁制給解了，她這才繼續問道，“可是三年之期還未到，真的不要緊嗎？”

    “來不及了。”

    “我們要去做什麼？”

    息華卻不知為何又沉默了，他帶著漓若施了個隱身術，繞過弒神山的那些守衛，直接從上空飛出了弒神山，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就已經落到了西南山巔。

    漓若好奇地東張西望了起來。

    西南山，神界的中心，卻奇怪地叫著西南山這麼個名字，聽說這裏有另一個神界通往其他五界的出口，聽說這裏是息華聖君的誕生之地，漓若還從歸墟殘留的意念中知道，妹妤和刑戈最後也是葬身在此地。

    這實在是一個充滿了奇幻色彩的地方，著實令她嚮往又敬畏，可是……這裏看起來卻是平平無奇。

    寬廣無垠的西南山巔，除了一座同樣寬廣無垠的聖蓮池，就只剩下終年不化的積雪了，整座山巔被極致的白色覆蓋，連波光粼粼的聖蓮池水看起來都是白的。

    難怪妹妤最後選擇了這裏，這裏和歸墟……太像了。

    “這就是聖蓮池？”漓若緩緩地向前走去。

    “幾天前，這裏的聖蓮花不知為何，全部提前開放。”息華已經先她一步走到了聖蓮池邊，靜靜地看著池中。

    “那花呢？”

    “慶忌方纔來報，前不久，聖蓮花又全部枯萎了。”

    “什麼？”漓若奇怪地問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息華突然將手探入了聖靈池中，靈力從他的手中注入池水之中，原本波光粼粼的池水突然掀起了驚濤駭浪，純白色的池水變成了蔚藍色。正中央形成了一個奇異的漩渦，像是要把水流都吸下去——有什麼東西掙扎著沸騰著想要伸出來。

    “你知道，漓君隕滅之際，肉身就埋葬在這裏嗎？”息華頭也不回地問道。

    “什麼？漓君？不是……”漓若糊塗了，下意識的反問道。

    不是妹妤嗎？怎麼是漓君……

    “一般神祇隕滅，魂魄肉身便一同消散，但我將她的肉身冰封在了這裏。”雖然他做這事的時候，自己心裏也是迷茫的，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再告訴他，你該這樣做。

    不用息華細說，漓若已經看到了，巨大的轟鳴聲之中，聖蓮池中央，有一座漂亮的、蔚藍色的冰棺緩緩的升了起來。

    透過透明的棺體，他們可以看見，裡面安靜地躺著一位美麗的女子，雙手交疊在胸前。額間一枚水滴形印記正在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