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在歸墟等你……”

    “不要怕，我會永遠陪著你……”

    這是世間最愛妹妤的兩個男子，最後留給妹妤的話語。

    漓若從那樣沉重的夢魘裡面醒過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快把息華的手指都擰斷了。可息華卻一聲也不吭，只是平靜地看著她，再一次問：“看到什麼了？”

    滿牆栩栩如生的壁畫，記錄了創世始祖之一的共工大神和他的小徒兒妹妤的點點滴滴，起初她還能一幅幅看下去，但很快便又陷了進去——那是比馬腹的“水之妄”、比採樓的“桃花幻夢”還要恐怖的夢魘，那樣逼真，那樣無懈可擊，明明不是她的故事，她卻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了。

    “我……”她喃喃道，“共工大神說，他會在歸墟等她。”

    她醒來，腦海裏印象最深的便是這一句。

    共工用一生來等待兩位神女的歸來，可是他直到死，都沒有等到她們的歸來。

    其實在漓若入魘的這段時間裏，息華已經將她看到的也全都經歷了一遍，他眼睜睜地看著夢境的最後，刑戈將自己和妹妤冰封在聖蓮池底，三十萬年不見天日，這是怎樣的決絕和失望？

    而二十七萬年後，重生的“刑戈”攜怨歸來，無心無情、殺伐果斷，即便失去一切記憶，卻從沒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復仇！他要復仇！為自己和妹妤復仇！向神界滿口仁義道德、隨意決定他神生死、尸位素餐、自私冷血的所有神祇報仇！

    哪怕造下累累殺孽、哪怕就此萬劫不復，他也在所不惜！

    而他的“妹妤”呢，她是不是也回來了？

    是她嗎？

    眉目、神態、身姿、性情，漓若和妹妤一點都不像。可她和妹妤之間、和共工之間的這種可怕的聯絡，由不得他不信。

    不管是不是，一旦捲進了他那可怕的計劃裡，漓若也不可能再抽身了。

    息華閉了閉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一種叫做“猶豫”的情緒。

    漓若卻在這時倒了下去，她回想起妹妤胸前的那個傷口，眼底血色迅速蔓延開。她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心口，被採樓刺傷的地方重新崩開，鮮血染紅了她的長裙，她痛得劇烈喘息著。

    “息華，我的心口疼得厲害……”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她顫抖著用雙手抓住了息華的手臂，“我好難過……你解開我的封印好不好？就這一次，求求你了。”

    “不行。”息華冷然拒絕，想了想又道，“除此之外，什麼要求都可以。”

    “那你……”漓若頓了頓，雙手突然從息華的手臂劃到了他的手背，毫不猶豫地牽引著他指向自己的心口，神態由哀求變成了決絕，“那你破開我的心來看看，它好像要跳出來了……”

    息華冰冷的手掌貼合在她心口，掌心濡溼溫熱，那是漓若的血，她的心“咚咚咚”地亂跳著，撞擊著他的手掌，好像真的要從傷口那裏跳出來了一樣。

    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眼中陰霾滿布，很快他就掙開了漓若的手，換成一個兩手箍住她手臂的姿勢，防止她失控起來亂動傷到自己，然而不知怎地，他下手卻是如此的猶豫而不確定。

    “啊啊啊啊……”漓若漸趨崩潰，已經沒有辦法思考，她閉了眼死命地掙扎起來，力氣大得驚人，息華一時不妨，竟真的沒抓住她，下一瞬便見她向那堅硬陰冷的石壁撞去，步子飛快。

    縱使息華反應奇快，也只來得及伸手，堪堪插在她的腦袋和石壁之間，替她擋下了那重重一撞。

    “你放開我！放開我！”漓若的聲音尖利得可怕，在山洞中打了幾個旋，落在息華耳中更添淒厲，從他的耳朵中直接硬灌到了身體裡，像是要生生剜下他一塊血肉來。他也沒想到她會爲了一個壁畫而自撞石壁、血濺三尺，匆忙間反應不及，除了控制住她讓她不要亂動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他幽寒的目光掠過漓若皺成一團的臉，又落回到自己的手中，被漓若這一撞，他斷了兩根指骨，手背上也被剮蹭得鮮血淋漓，於是作為回報，他果斷一個手刀，將已經越來越瘋癲失去神智的小水神劈暈在當場。

    將漓若丟上蠶豆，息華繞著石壁踱了兩圈，看著滿山的壁畫，確定他依然無法像漓若一樣進入夢魘，眸光忽地一閃，殺氣四溢，迅疾就要將那石壁毀去。

    霜天刃出手，在那石壁上狠狠一劈，只見一時間火花四濺，地動山搖，若是尋常石壁，此刻定然已經是四分五裂了，可一擊過後，塵煙散盡，那石壁卻完好無損，連個印子都沒有。

    一擊不成，他再換冰、火、雷，甚至風，拿出了當年屠戮魔界的狠厲，可結果卻還是一樣——對石壁造成不了任何的傷害。

    息華這才憶起，這是共工大神留下的東西，想來確實是不凡。

    既然毀不了，那便封住吧！

    他用蠶豆託著漓若離開，在彼此身後設下重重迷失界，他的步子每走一步，便有光芒一閃，界便厚重一分，等到他重新騰雲而起，那世間萬千生靈，將再也無法察覺這裏有一片歸墟了。

    那麵雕刻了壁畫的石壁，連同那些塵封的往事，將被永遠封印在歲月裡。

    ——————

    漓若再一次陷入了夢境之中。

    這一次卻和前面的都不一樣，夢境真實而溫暖，漓若徐徐看去，只覺得身心從裏到外都熨帖了。

    夢境裡，菡夜和採樓並肩行走在桃花盛開的鄧林小徑之中，陽光溫煦地照耀著他們，身周有嫩粉色的桃花花瓣圍繞，帶來清新的香氣。

    “菡夜，接下來你要去哪裏？”採樓問道。

    他們一路走到了採柔生前住過的小屋裏，小屋陳設一如從前，只是不知不覺間已經落滿了灰塵，棕褐色的鏤花木窗並沒有關，窗前的几案上除了灰塵，還有許多枯萎的桃花花瓣。

    菡夜去屋外井裏打了一桶水，又不知道從哪裏尋摸出一塊抹布，將寬大的外袍脫去，袖子一挽，居然開始擦桌子。

    “這裏是不能待了。”他微垂著頭，認真地擦完桌子，又去擦椅子，擦完椅子又開始拖地。

    “那你還打掃這裏做什麼？”採樓不解。

    菡夜動作一頓，很快又繼續麻利地拖了起來，只說道：“採柔愛乾淨。”

    採樓的身軀有一瞬間的僵硬，他勉強笑道：“我來幫你吧？”

    “不用，你安心養傷便是。”他朝一側的椅子努了努嘴，“那邊椅子我擦乾淨了，你先坐會，我馬上就好。”

    採樓卻沒有去坐，只問：“如果……今天死的是我，你會這麼傷心嗎？”

    “說什麼傻話？”菡夜飛快地回頭瞥了他一眼，採樓看見他眼睛血紅，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拭了一把淚。

    “我是認真的。”採樓長腿一跨踩在了他的拖把上，大有不問出一個答案誓不罷休的意思。

    “你們兄妹倆，在我心中，一樣重要。”

    “這就是答案？”

    “這就是答案。”

    採樓忽地發了脾氣：“怎麼一樣？怎麼會一樣？她是女，我是男，她個矮，我個高，她文靜，我乖戾，她嗜酸，我喜甜……我們除了長相，哪裏都不一樣！”

    “我知道。”菡夜終於放棄了拖地，“嚴格來講，你們長相也不一樣，她更柔，而你更媚。”

    他將“媚”字咬得特別重，可採樓卻會錯了意：“是啊，採柔溫柔羸弱，惹人憐惜，而我狐媚妖嬈，專會迷人心智，惹人犯錯！”

    “你何必與採柔妹子去比？你是你，她是她，即便是兩生花，你們也是獨立的個體，獨一無二。”菡夜終於抬起眼眸，他的眼睛亮得可怕，好像能洞穿採樓的心理。

    他輕輕搖頭：“何況，我從來不覺得，那一夜……是錯誤。”

    “可你……”採樓卻仍是不依不饒，他一把將拖把推倒在地：“你明明嚮往自由，來去天地，卻跟著她住在這方寸之地裏，你不覺得憋屈嗎？”

    “可你不是也住在這裏嗎？”

    採樓沉默了。

    “跟我走吧！”菡夜輕聲嘆了一口氣，“若是再待在這裏，只怕引得神兵來尋，攪擾採柔妹子的清淨……以後天地自由，仍由我們闖，這方淨土，就留給採柔妹子。”

    採樓一愣，繼而笑開：“哪怕前路荊棘遍佈，我也甘願與你同道。”

    菡夜也笑，眉心一朵蓮花妖豔明媚，散發出無與倫比的璀璨光芒：“荊棘我來除，障礙我來清，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

    去他的修仙，去他的天條！以後他們就做兩個老不死的妖精，將那天地六界攪他個天翻地覆！

    採樓是哄好了，他自去撿了拖把，乖乖跟在身後拖地，菡夜卻突然回頭，朝著漓若偷窺的方向冷冷地瞥了一眼：“好戲……看夠了嗎？”

    漓若一怔，驚愕地看看自己，又看看菡夜——他看得見自己？

    而採樓卻對這一動靜彷彿一無所知，還在管自己做事。

    菡夜將外袍穿好，微微揚起下巴，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是我請你來的。”

    “……是桃花幻夢？”漓若驚訝地問道。

    “對，桃花幻夢，不必親至，意達即可。”菡夜微微點頭，一臉孺子可教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