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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劫變

    “靠近?”身後的葉酒晚一挑小眉頭,“什麼東西靠近?”

    老靈婆收起卷軸,藏於袖管,沒有答話。手中‘寒枝’仗芯慢慢熄滅下來。老者轉過身去,背對著葉酒晚,神情詭默,微啟的金眸瞳子撲朔迷離,閉目,又遮了去,褶皺的嘴角掩埋起不安,眉梢掃去悲涼,高隆的駝背沉沒又起伏。

    老靈婆在抑制痛苦,難以卻平復了下來。

    “婆婆?”

    身後的葉酒晚見她遲遲不說話,有些擔心,便試探性的上前拉了拉老者的琵琶袖,“......您沒事吧,婆婆?”

    “是螣蛇。”良久她纔開口,聲音肅峻,“它就在我們腳下。”

    說著,老靈婆仰望天窗,“天上有人在覬覦不屬於他的東西。”

    葉酒晚一愣,“誰?”

    “一個人。”她回答。

    說完,老靈婆收回目光,手上寒枝一緊,神識一啟試圖窺看天機。但沒過多一會兒,便見她赫然睜開,神色一凜,瞳眸微睜,金色的眼底暗潮涌動。

    “他在尋找一個危險的東西,”老靈婆心悸道,“有人會因此死去。”

    她喃喃自語,卻是小聲如蚊。

    世間鮮有人知這位神秘的巫婆視天機的神識如何強大,即便她向來默默無聞,但倘若道出的預卜,十隻九成必能成真。

    但耳朵靈的葉酒晚還是聽了去。

    “什麼是死,婆婆?”她問道。

    “戰爭。”老者問她,“戰爭,可懂。”

    葉酒晚搖搖頭。

    “不懂......”

    鳳朝天國自招祥年間,便是鳳舞族一手當政,掌家國之大權,雲雨滔天。剩下的便是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成天過著沒有官府壓榨朝廷剝削、沒有迫害苦役苛捐雜稅,每天過著十年如一日安居樂業戲魚賞花閒舒清淡的小日子。

    鳳朝天國是真的很有錢——土地肥沃且以人和自居,幾百年來從未被鮮血所玷汙,祖祖輩輩已有五六代人遠離兵荒馬亂的戒仗與陰謀紛爭的歷史。時至今日,戰爭一詞人們幾乎忘卻了它的概念。

    但老靈婆,她不一樣,她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活了將近六千歲,遙遠的往昔不堪入目,曾與王母娘娘是知交,甚至參與過長達百年之久的天庭爆亂‘嘯封之戰’,對於耳邊說風便是雨莫名不服就乾的戰事早已耳熟能詳,輕易便嗅到了和平表皮下深藏已久的暗礁。

    雖然,在葉酒晚看來,比起古板苛肅的老人的故事,煉丹爐裡的綠色的丹藥更能引她感興趣,但礙於老者還在這兒,她不能無禮的走開,卻又忍不住走神。

    “不懂也好,”老者嘆道,“如若可以,老身希望這世上無一人可懂。”

    “嗯,哦,為何呢?”葉酒晚心不在焉。

    “傷痛太多......”

    葉酒晚撓撓頭,不知該作何迴應,想了想只好應道:“那......不有您嘛,讓人們都別懂不就好了。”

    老者看向她,“那是奢望,酒晚。”

    “何為奢望呢?”

    “你現在的自由與安逸,於世間萬物來說,便是奢望。”

    葉酒晚哦了一聲,似是突然想到什麼,恍然大悟:“對了,婆婆我要和您說件事兒!”

    她從爐子上跳了下來,“雖然我不懂何為戰爭,但我知道何為自由,我知道。”她像是突然找到了什麼共同話題,不停用俗淺的孩子氣幼稚的想法和老靈婆分享這二字。

    老靈婆身形一滯,她分明看到葉酒晚眼中閃爍著的光芒。

    “那次璧影帶徒兒上天玩的時候——徒兒可是偷偷告訴婆婆您的哦,可千萬別同我阿孃講,不然徒兒屁股不用開花就直接結果了,然後我繼續說,當時雖然很高,徒兒不敢睜開眼——但徒兒還是睜開了,徒兒坐在璧影的脖子上,不敢亂動,睜開眼時卻驚住了,我看到遠處有許多山,湖泊和花海,還有璧影背上的羽毛,摸起來很舒服......當時徒兒正玩的開心的時候——我那時就不該往下看,太可怕了......”她的聲音變得難過起來。

    “到處都是死人,還有血,明明那麼高,卻看的格外清晰,那兩群人騎著馬拿著刀和矛打架,黑色的煙在往上飄,周圍燃燒著團團火焰,就像一窩螞蟻爲了食物和另一窩打架那樣——他們是在爭搶什麼呢,這麼久了我一直不知道。因為璧影用羽毛故意擋了我,阻止徒兒去看,然後巡視了好遠一圈,就又載著我回去了。但當時那個場面,徒兒一直難忘,只有那一次,那晚做了噩夢......婆婆,戰爭是否如徒兒所說的這樣呢?”

    老靈婆看著她,不語。

    “婆婆剛道不希望它發生,那徒兒便不要它發生,以後也不要,如果遇到下一次,我定要飛下去問個清楚。”說著,她咧嘴一笑,道:“阿孃平時沒少嘮叨,但徒兒忘的一乾二淨,只有一句記得最清,那便是‘心之所往,行之所向。’”

    心之所往,行之所向。從此,無人知曉這八個字最終伴隨了誰的一生。正如那常言道,又何人真敢如此呢。

    良久,老靈婆開口了,“是你娘說的?”

    葉酒晚說罷,卻不敢承認。她背過一隻手,另一隻手用指頭扣扣腮,嘴角挑起一邊,有點尷尬的樣子,兩隻眼珠子咕嚕一轉,便是計上心頭,“其實......阿孃,她倒沒說太多,只是徒兒這麼覺得,婆婆,您以前給徒兒講過許多遠古神話和傳說,我很喜歡這些神仙們,他們都很勇敢,有了想法就去做,失敗了也無妨,誰愛笑就讓他笑去。如果我們凡人許多也像他們一樣,定然也會有許多不一樣。”

    她說著說著,傻笑了一下,又趕緊嚴肅回來。

    老靈婆聽著她嘴裏說出的話,一時無言。

    她看著葉酒晚,和她那陽光般的一瞬間的笑臉。笑容裡,她露出一抹不羈的張揚,但轉瞬即逝,永遠深藏。

    看著看著,老者不易察覺的無奈嘆息一聲。

    “你娘說的對,酒晚,”老靈婆忽然應聲道,“倘若凡人真如你所言,像先人們那樣,便不是凡人了,回去告訴你娘,隨口就來的東西當不得真,連‘戰爭’一詞都不諳,便在此評頭論足,未免口氣太大。”

    老靈婆指桑道槐,葉酒晚一愣,心知自己借人說話的小伎倆被老者看破了,嘿嘿樂了樂,卻也不甚在意。

    “沒事兒婆婆,”她笑著道,攤攤手,“還是那句話,徒兒不有您嘛,您告知於徒兒不就好了。”

    老靈婆一時無言。

    嘆嘆氣,“告知於你也無用,世人不會苟同女者,你也不會被允許爭強好勝。

    葉酒晚歪歪頭,“若不然呢?”

    “遭人恥嫌。”

    小葉酒玩兒攤攤手,“那我不讓他們嫌恥我不就好了?”似乎,這種理所當然成了她的口頭禪。

    “......罷,你尚還小,老身現在不便與你談這個。”

    “酒晚,”老靈婆喚輕她的名字:“今夜喚你來,是想告知你一件事兒。”

    “嗚——!”

    誰知老靈婆話音未落,就聽彷彿有什麼機關被摧毀,耳邊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霎時間,整座幽冥閣發出一陣可怕的咔咔咔劇烈聲響,屋閣內地動山搖,一桶彷彿被人摟緊的搖錢罐,令人只覺得身體像倒了過來,世界在天旋地轉。

    “啊。”葉酒晚驚叫一聲。

    只見青藍色的地面便被一道似閃電般的裂縫一分為二,如同刑天手提戰斧劈山。

    就聽咔嚓一聲,她驚愕的仰首,竟是頭頂的九根齊刷刷被受牽連的房梁橫截斷裂開來,四下灰屑傾蕩,弄的她滿頭都是。屋脊因失去寶貴的支援,再也撐不住頭頂沉重的珍寶鴟雕,山花隨之淪陷。

    倒黴的是,她剛巧便杵在一根刻畫有金鳳的紅木雕柱的旁。

    剛開始,大地的震顫令她站立不穩,於是她便腦子靈活地反手抱住了紅柱,就像抱住了大佬的腿,可誰知大佬竟也自身難保,只有下半截的基座還屹立不倒,而楯柱的上半截卻轟地斬下!順勢就要往她這邊兒砸。

    面對這第二次突如其來的狀況,她徹底傻了眼兒,眼睛驚恐地愈睜愈大,心知自己就要被亂柱砸死,只來得及驚叫一聲,本能蹲下身用手護住頭,便是兩眼一抹黑......待到反應過來後人已經站在一堆廢墟外了。

    轟!

    短短不過十幾秒,幽冥閣化為烏有。

    “......”

    葉酒晚慢慢睜開一隻眼睛,從護擋在臉前的兩臂縫隙間不安地向外窺探,眨巴眨巴,又怔了怔然。倏地反應過來自己安然無恙,吸了幾口氣,驚魂未定的緩緩放下胳膊。

    然而,隨著手臂慢慢垂下,她的眸子染上了一抹殷紅。

    緊接著,便是懵怔,呆驀,震動,驚恐......眼眶愈睜愈大。

    她怔愣片刻,眼裏跳躍紅點,像是在做噩夢,又似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眼中的不可置信漸漸填滿了恐懼。

    “......!”

    她張張嘴,似乎想尖叫,兩眼目呲欲裂,下顎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身體繃緊,但卻是如何也叫不出來。

    好像有什麼東西,一塊一塊碎在了心底。

    那是葉酒晚,第一次親眼目睹業火屠城是怎樣一番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幽冥閣地處之位正好俯瞰整座仙京城,也正是這一覽眾山小的睥睨傷了一個七歲孩子的眼。

    痛了一顆胸口左處的心。

    ——昔日磷燈輝煌的仙京,淪爲了大火逐漸吞噬的遺蹟。眼底那種屬於孩子的恐懼,讓人無法言喻。

    那是她的家啊......

    城閈高牆被毀,山頂根基斷裂,垣窌屋宇付之一炬,廢墟下不知砸死了多少無辜的平日裏卻常常在一起說笑的鄉親百姓。

    而僥倖活下來的人們,卻擁擠在河流兩岸,所經之處滿目瘡痍......

    那一刻,有什麼東西,永遠留在了她的心底。

    火光映照著冷月,亦映照著那張小小的童臉,眼底那接踵而至的恐懼,她一步步後退,卻終是被石子絆倒,重重跌坐在地。

    “阿孃......”

    就在這時,身旁響起了老靈婆面不改色依舊冰冷蒼老的聲氣:“酒晚,”

    “你救了自己。做的好。”

    老靈婆話音剛落,葉酒晚徹底是目瞪口呆,僵硬地把頭扭向老者:

    “什麼......意思......”

    “你學會了‘瞬移’,你有你父親的天賦,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老靈婆似乎是在真的為她感到高興,而後嘆息一聲,“希望這能令你開心點。”

    她不再多說什麼,轉過身去。

    “走吧,”她收回法杖,“去黌舍。”

    葉酒晚一怔,不太相信婆婆會視眼前慘狀於無睹,那般淡漠,生死無謂,她慢慢的、無法相信地回頭看著她的婆婆,卻如同在看一個長相猙獰的陌生人。明明前一秒二人還在笑語晏晏。

    “婆婆,您不救他們......麼......”

    老靈婆停下腳步,回頭淡淡的掃了她一眼,風揚起了她白色的髮鬢。像是聽到了什麼無聊之事,又像是什麼也沒發生。

    她平淡的望著火光映照中的葉酒晚,面不改色地回答道,“預言,即便老身知曉其中巧機,也無法做出任何改變,那個人的實力遠在我們凡人之上,老身尚且救不了任何人,又何況旁人。你也一樣,酒晚,凡事別想的太簡單,少做些不切實際的努力,以往便告訴過你這句話,”

    “所有人都會死。”她道。

    葉酒晚雖尊稱老靈婆為婆婆,實則不然,那是她的師父。也是第一次,她忤逆了她的為師。

    她突然就激動的爆發了情緒。

    “我不!我要救我娘!我要救淺姐姐、阿睞!我要救我的夥伴們,你管不了我!”

    “沒人會管你。”老靈婆應道。

    “我討厭婆婆!”

    她吼著,一抹眼淚,手腳並用狼狽地爬起身來,繞著山包奔跑卻不慎從上面滾落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傷了,一瘸一拐朝著家的方向,帶著不屈的可憐,向着火災最旺的葉家紅夢閣客棧去了。跌跌撞撞消失在擁擠恐慌的人群之中,模糊的小人兒越來越遠......

    一切發生的太快,也該如此之快。

    老靈婆緩緩放下抬起的手,或許那孩子的腳扭傷了,她想,她摸索了一陣,身邊好像沒有帶藥酒......其實她無需怨誰也無需怪誰,這樣的話還聽的少麼,該是習慣了。

    老者蒼老的面容不悲不怒,一如既然的淡漠。

    千百年來,她被迫預卜著身邊每一個人的罹難日,明明知曉卻無法訴說,好心告知卻換來厭憎,只能絕望地等到哪一天,然後看著那個人死。

    親人、仇人、友人、戀人......

    幾千年過去了,她的身旁依舊冷清。

    老靈婆杵在那兒,孤零零的山頭只有一輪圓月,然後轉身,然後離開,背影消失在山的拐角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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