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寧靜
“鳳舞族被滿門抄斬,”那人口氣甚是考究,“此事,你們可聽說?”
雲霧繚繞的涼亭齒簷下,幾位吃酒碰盅的仙官齊聚一堂,談論著最近仙界裡發生的大事。
“嗐,這何人不知,不僅如此,南禪那邊到處都在趕盡殺絕,九族同誅吶,玄武鎮前幾百號人,男女老少一個不少,全掉了腦袋。那場面,嘖嘖嘖......”
“胡鬧,”有人怒嗔:“南禪世族歷代忠臣輩出,皇親貴胄哪一次罹劫渡難危在旦夕不是鳳舞族竭力將其拉回,擎瀾君不念惜往日情分便罷,說殺就殺,視卿臣如蠹蟲,恩將仇報,實在太不像話!”
其中一人冷笑:“不像話?哼,人家是誰,想在自己地盤上幹啥不行,還用得著給咱們這些無名小仙曉通點兒所以然?”
“......”
另一人打斷了話頭:“不過,這要說來也是可惜,鳳舞族愛女心切,只不過是不願把公主給嫁過去,便遭受這種滅頂之災。謹言慎行尚且萬劫不復,可想當今聖上昏庸無道至何種地步......”
“是啊......那狗皇帝遲早得摔下馬來,多行不義必自斃。”
“哎,且行且看吧......”
“......”
當天上的眾神諸仙還在紛紛議論私下控訴仙君慘無人寰的殘暴行徑時,人界卻在上演著一場天翻地覆的裂變。
......
仙京。
金色瀑布如一條長舌,百尺飛濺,似傾吐金花。撥開洞口水簾帷幔,彩石畫壁自然天成,鐘乳石倒掛鬼斧神工,滴水欲穿石。
從潭洞前行約一二百米立時柳暗花明,舉目便見半山腰間緋色的花海倒影在湖鏡上,水天一色,美輪美奐。
花海之上,千萬座巍峨大山重巒疊嶂,於霧靄深處臥虎盤蛇,山尖高拔於雲端,刺破穹雲烏烏,其中最屬靈山魁拔如夸父,又因其山巒周身雲幕遮掩,洞天福地,故而得名“仙舍”。
仙舍有一國,名為“仙京”。
仙京者,瓊樓也,月落華白,近水樓臺,腳踏雲海萬里,翻騰滾滾,穹頂與天山齊平,可俯瞰眾生萬靈。
世人皆知鳳朝天國擁黃金遍地,隨者意可輕賤,珠寶勾鴟尾,鳳鳥作飾禽,抬手即觸星,低眸可瞰雲,仙人之府居,盛世之華堂。
城池上空,掠過一道璧影,原來是四靈之一,白凰“璧影”,它常常獨守漫漫長夜直至拂曉啼鳴。
仙京隨處可見的鳳凰圖騰,代表了南禪部落鳳舞族對於百鳥之王的朝拜。
城中街陌很熱鬧,大大小小的閣庭雅樓星羅棋佈,門扇上鏤空的花鳥蟲魚雕刻栩栩如生,雕楹碧檻。放眼望去燈火葳蕤。茶樓酒館附近熙攘的大路小巷,人聲鼎沸,不時有馬匹嘶鳴著踏過路面,尾後車軲轆軋碾青石街斑駁的土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混雜在小販商鋪你來我往招攬生意的吆喝聲中。
河曲草木掩映,橫貫兩岸人家,斜倚在鵲橋拱起的梁虹間瞻望流水,只見千萬只蓮花燈映照著人們池塘裡的影子,如蜻蜓點水般泛起環環漣漪。
柔美似淺清的荷塘月色,卻被一道不和諧音打破了寧靜。
“葉酒玩兒!”
一聲怒斥,抬眼便見一身襲婷玉紫衣、髮髻舉戴金簪麵露兇相的老闆娘,戴銀鐲的那隻纖纖柔荑正叉腰,另一隻則怒指紅夢閣臺對面枝丫上正悠閒偷懶的小姑娘:
“吖的你給我滾下來!”
綠柳搖曳間,抬頭只見一個半大的小姑娘,正躺靠在樹幹上,嘴裏含著塊兒飴糖,手裏甩著柳枝兒,吊着二郎腿,好不得意自在,忽然被河東獅吼般的嗓門嚇的渾身一哆嗦,咕嚕兩聲把糖給嚥了下去。
“呃咳咳咳咳......哎喲......!”
糖塊兒卡在她的喉嚨裡,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一時上不來氣,急的她往起一跳,卻是“砰”地一頭撞上了頂上的枝幹,狼狽不已地閃了個趔趄從柳臺上摔了下去,竟是直挺挺地趴在了老闆娘的繡花鞋邊。
“噝......疼......哎哎哎哎阿孃你放開我......脖子脖子......”
只見老闆娘一把抓起自家閨女的後衣領,提溜起來就是一頓教訓:
“疼是吧?你還知道疼是吧?爬那麼高找地兒投胎呀,啊?老孃在下面忙的像頭驢你可倒好,跑來這兒灑脫,說,你是不是又跑去偷隔壁當鋪大嬸家的東西了?”
葉酒晚被拎在半空,手腳無濟於事卻亂劃拉踢蹬,別提多難受了,可任她怎麼掙扎,被攥在母親手裏的後脖領似紮了根,如何也掙脫不出來。
但她腦子聰明,嘴巴也機靈,一聽母親怨氣不小,趕緊朝她撒嬌服軟:
“沒......阿孃,酒玩兒沒偷,酒玩兒今個可乖呢,除了懶,什麼也沒偷......”她故作呢喃,軟糯甜膩的童音,聽著誰都想掉一身雞皮疙瘩。
但唯獨老闆娘不吃這套,上這小丫頭當太多回,哪怕她說屁是臭的她也不信。
“哎呀阿孃,信我嘛,您幹嘛老不信我,您要是不信,可以問淺姐姐嘛,她知我在這兒呢......”
老闆娘白了她一眼,“行了少來,你是我肚子裡鑽出來的肉,我能不知道幾斤幾兩?你也別當娘不知道,那幫成天就知道闖禍的熊崽子是誰起的頭。”
閣頂周圍的柳枝輕拂靜夜,括燥的鳴蟬與星星點點的螢蟲撤散了歌舞,它們都不喜歡說話能震破耳膜的大人。
葉酒晚心中那個叫苦不迭,那幾個傢伙居然告她的狀,不就是分贓的時候坑了你們幾個盤纏嘛,至於麼......
老闆娘逼逼叨叨起來簡直沒完沒了,蹦玉米球似的,就連罵話也接的妙語連珠,一串一串就不帶斷,饒是葉酒玩兒這般從小便經受風雨捶打長期歷練的耳朵也受不了。
因為其中的內容與歷史驚人的相似,“......是我說你麼,酒玩兒,啊,你看,你一個小姑娘家的,你讓娘說你什麼好,你看人隔壁,啊,你看,人家小姑娘都在幹什麼,人家在彈古箏,品茶藝,下圍棋,你在幹什麼,啊,哎娘知道,你不喜歡這些,那你安安分分的在家也算吶,你在廚房裏幫你的姐姐們打打下手刷刷碗也行吶,是吧,你也不願意,小小年紀才幾歲吶,就跟著一幫熊崽子們到處亂跑還不學好,到處偷東西,啊,娘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佔小便是要吃大虧的,你可倒好,沒隨了我反倒跟你爹那玩意兒一個臭德行,想當年那海里的負心漢......”
得嘞,這又不知扯起哪旯旮裡的猴年馬事兒了。
葉酒晚一邊聽著老闆娘說教,一邊提提腳邊的石子,內心非常無語,‘我們纔不是偷東西呢,誰需要我們就給誰。’
“......啊,是不是,娘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啊,你師父年紀大了,人老也糊塗,是不是,給你東西你就敢要,你還真敢要,這萬一哪天把什麼重要的仙鎖玄篆給了你你也要吶,我警告你啊酒玩兒,別的不說,阿孃不強求,但你必須離那些仙門道行遠點兒,娘可不想將來等你出嫁......”
“老闆娘,上兩盅酒!”
客棧倚樓窗角里的幾位客官,又在嚷嚷著叫小二上菜。但這些人很討厭,總是時不時調戲幾句來這裏做活的姑娘。
老闆娘把絮叨的嘴先暫停,趕忙嗓音兒一提:“哎,好咧!”她轉而拉住一跑堂的活計,推搡了幾下叫那人去上酒......
“老闆娘,結賬!”外面又來了一句。
“哎喲來咧!......這催命兒的。”她低聲怨了句,原地踟躕了兩步,猶豫了下,作勢便要解下圍裙。
葉酒晚見狀,呼地鬆了口氣,心說自己耳根子可算能清靜會兒了。
“你也別閒著,趕緊拾掇拾掇下來幫忙,別光顧著逗你那兩隻麻雀,成天就知道玩兒。”老闆娘手扶在梯欄間,回頭又催了她兩句,便下樓回廚房忙去了。
她噘起嘴,衝着母親的背影吐了吐舌頭,調皮的做了一個鬼臉。
“略略略......犖犖和鸞鸞纔不是普通的麻雀呢。”
葉家的紅夢閣樓是全仙京數一數二的山珍名館子,佳餚廚藝精湛,酒品稀奇名貴,令不少慕名而來的食客拍手叫絕。
故而每每傍晚哺食戌時正點,食肆一開張便是賓客盈門,層層閣閣高朋滿座,其中不泛名門望族高官厚祿光顧於此。
而這些人前來於此的目的,除了吃香喝辣一醉方休之外,便是喜歡做個裙下之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知收斂地調戲紅樓客棧裡打下手的姑娘們,一個個生的淡雅恬靜,光瞧著就心癢眼饞。
但飯館菜席並非煙街柳巷,都是一時落魄的好人家姑娘想來此尋個差事做,掙點盤纏好傍身罷,豈能容這些食客覬覦輕薄。
因此,當有人私底下偷摸著來訴告客人的醜狀時,老闆娘當即是橫眉倒豎,杏眼圓睜:“什麼?!誰敢?!”
前來打小報告的這個,名喚阿睞,此人心思熟稔,性子卻尚為膽懦,知道做掌櫃的性情潑辣豪爽,會為自己阿姐做主,便直截了當給告了上去:“東邊兒‘百鳥朝鳳’那間裡,一九品芝麻官,那人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非要當著和其他客人們的面兒強留小的的姐姐陪他喝酒,阿言的手還被他們......”
“沒出息!”老闆娘怒斥,“你姐遭了災,你讓你友人出頭,你幹什麼吃的,況且那種人便是再有幾斤分量也輕如鵝毛!走!”沒等手底下人說完,老闆娘便低貶出聲,她反手一拽扯下圍裙,回頭猛地操起傢伙,噠噠噠噠踩著狹窄的堂階便氣勢洶洶地下了樓,拎起倆活計便找上那官客的門去了。
不過多時,樓下的某個飯閣裡便被下令逐客,並不時傳來汙言穢語和姑娘們受驚的叫聲,翻倒飯桌菜餚時杯砸盤碎的聲音。
前廳的賓客們依然高談闊論,人聲鼎沸,全然無人去在意這些。
嘈雜的哄亂聲被三樓玄關處的梯欄阻隔,閣頂便聽不大清晰了。
......
柳邊幽靜的樓臺又響徹起了蟬鳴,虺虺嘶嘶之音此起彼伏,柳暗花明。
葉酒晚剛要把梅子襦裙系穿好——姑娘們做活前要求衣品雅緻——扳開梯欄的隔板準備下樓去後院的廚房裏幫忙。可立時睜大眼睛,麵露訝色,腳底似被毒蠍蟄刺了般,連忙又跳將上來。
她蹲坐下來,把手中團扇往旁一擱,取下掛在衣腰上的荷花包,伸手向裡面一陣搗鼓,驀然怔住了。
她竟從裡面翻出一顆,不知何時莫名憑空出現在自己包囊裡,通體熒光的珍珠。
就見它溢散出如明月般姣好的光芒,還不時散發著一股幽幽清香,令人如痴如醉。
葉酒玩兒見狀,先是怔愣,接著忽然想起什麼,心說不好。